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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一名蒙面人舉起單刀,架在一名恆山派女弟子頸中,喝道:「退開三步,否則我一刀先殺了這女子!」令狐冲笑道:「很好,很好,退開便退開,那有什麼希奇?別說退開三步,三十步也行。」一刀忽地遞出,刀鞘頭戳在他的胸口,那人啊喲的一聲大叫,身子向後直飛出去。令狐冲和他相距本有兩丈之遙,但不知如何,手臂只一伸便戳中了他胸口,內力到處,將他震得飛出丈許。令狐冲料到自己這一戳定可將他點倒,叫他無法以恆山女弟子的性命相脅,卻沒料到自己內力竟然如此強勁,刀鞘頭一碰到他身子,便將他震了出去,自己卻也呆了一呆,順手揮過刀鞘,劈劈拍拍幾聲響,擊倒了三名蒙面漢子,喝道:「你們還不退開,我將你們一一擒來,送到官府裏去,每個人打你奶奶的三十大板。」

  蒙面人的首領見到他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料知今日已討不了好去,拱手道:「衝著任教主的金面,我們且讓一步。」左手一揮,喝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識相些,這就走吧。」眾人抬起一具死屍和給點倒的三人,拋下火把,向西北方退走,頃刻間都隱沒在長草之中。

  儀琳和鄭萼分別解開眾師姊的綁縛,這時秦絹已將本門的治傷靈藥服侍著師父服下。四名女弟子拾起地下的火把,圍在定靜師太四周。眾人見她傷重,誰都默不作聲。

  定靜師太胸口不住起伏,緩緩睜開眼來,向令狐冲道:「你……你果然便是當年……當年魔教的…教主任……我行麼?」令狐冲搖頭道:「不是。」定靜師太閉上了眼睛,但見她出氣多,入氣小,顯然已是難以支持。她連喘幾口氣,突然厲聲道:「你若是任我行,我……我恆山派縱然一敗塗地,盡……盡數覆滅,也不……不要……」說到這裏,一口氣已然接不上來。令狐冲見她命在垂危,不敢再跟她胡說八道,說道:「在下這一點兒年紀,難道會是任我行麼?」定靜師太勉強睜雙目,瞧了他一眼,見他雖然鬍子蓬鬆,最多也不過三十來歲,道:「那麼你為什麼……為什麼會使吸星妖法?你是任我……的弟子…」

  令狐冲想起在華山時師父、師娘日常說起的魔教種種惡行,這兩日來又親眼見到魔教偷襲恆山派的鬼蜮技倆,說道:「魔教為非作歹,在下豈能與之同流合污?那任我行,絕不是我的師父。師太放心,在下的恩師人品端方,行俠仗義,乃是武林中人所仰的前輩英雄。」定靜師太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似乎大為放心,斷斷續續的道:「我……我是不成的了,相煩足下將恆山派……這……這些弟子們,帶……帶……」她說到這裏,呼吸急促,隔了一陣,才道:「帶到福州無相庵中……安頓,我掌門師妹……日內……就會趕到。」

  令狐冲道:「師太放心,你休養幾天,就會痊可。」定靜師太道:「你……你答應了嗎?」令狐冲見她雙眼凝望著自己,滿臉是切盼之色,唯恐自己不肯答應,便道:「師太如此吩咐,自當照辦。」定靜師太微微一笑,道:「阿彌陀佛,這副重擔,我……我本來……本來是不配挑的。少俠……你到底是誰?」令狐冲見她眼神渙散,呼吸極微,已是命在頃刻,不忍再瞞,湊嘴到她耳邊,悄聲道:「定靜師伯,晚輩是華山門下棄徒令狐冲的便是。」定靜師太「啊」的一聲,道:「你……你……」一口氣轉不過來,就此氣絕。

  令狐冲叫道:「師太,師太。」探她鼻息,呼吸已停。恆山派群弟子放聲大哭,荒原之上,一片哀聲。幾枝火把掉在地下,逐次熄滅,四周黑沉沉地,更顯淒涼。

  令狐冲心想:「定靜師太也算得是一代高手,卻遭宵小所算,命喪荒郊。她是個與人無爭的出家老尼,魔教卻何以總是放她不過?」突然之間,心念一動:「那蒙面人的首腦臨去之時!叫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識相些,這就去吧!』魔教中人自稱本教為『朝陽神教』,聽到『魔教』一字,認為是污辱之稱,為甚麼這人卻口出『魔教』?他口中既提到『魔教』,那便不是魔教中人了。那麼這一夥人是甚麼來歷?」耳聽得眾弟子哭聲甚悲,當下也不去打擾,倚在一株樹旁,片刻便睡著了。

  次晨醒來,見幾名年青弟子在定靜師太的屍身旁守護,年輕的姑娘、女尼們大都蜷縮著身子,睡在其旁。令狐冲心想:「要本將軍率領這一批女人趕去福州,當真是古裏古怪,不倫不類。好在我本也要去福州,率領是不必,我沿途保護便是。」當下咳嗽一聲,走將過去。于嫂、儀和、儀清、儀質、儀真等幾名為首的弟子都向他合什行禮,說道:「貧尼等得蒙大俠搭救。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師伯不幸遭難,圓寂之際重託大俠,此後一切還望吩咐,自當遵行。」她們都不再叫他作將軍,自然明白他這將軍是個冒牌貨了。

  令狐冲道:「什麼大俠不大俠,難聽得很,你們如果瞧得起我,還是叫我將軍好了。」于嫂等互望了一眼,只得點頭。令狐冲道:「我前晚發夢,夢見你們給一個婆娘用毒樂迷倒,都躺在一間大屋之中,後來怎地到了這裏?」

  儀和道:「我們給迷倒後人事不知,後來那些賊子用冷水澆醒了我們,鬆了我們腳下綁縛,將我們趕入了一條地道,出來時已在鎮外,一路足不停步的拉著我們快奔。走得慢一步的,這些賊子用鞭子抽打。天黑卻仍是不停,後來師伯追來,他們便圍住了師伯,叫她投降……」說到這裏,喉頭哽咽,哭了出來。

  令狐冲道:「這些毛賊似乎不是魔教中人,一路之上,可聽出些什麼端倪麼?」儀和道:「他們……他們當然是魔教的妖人了,若不是魔教妖人,那會如此陰險狠毒,不講江湖義氣?」她心直口快,只道世上除了魔教中人之外,更無別的壞人。儀清卻道:「將軍,我聽到一句話,卻起了些疑心。」令狐冲道:「一句什麼話?」儀清道:「我聽得一個蒙面人說道:『五師兄吩咐,大家腳下加緊些,路上不可喝酒,以免誤事。到了福州之後,再請大家喝個痛快。』」令狐冲道:「此話不對,一路上有酒便喝,何必到了福州才喝?」儀清不理他打岔,說道:「貧尼心想,他們魔教中人,互相不稱兄道弟,又想魔教教眾戒葷戒酒,喝個痛快之言有些不對。」令狐冲心想:「這個小尼姑很是細心,頗有見識。」但口中卻道:「戒葷戒酒,最是不通。若是大家不喝酒,辛辛苦苦釀了酒出來幹甚麼?那些豬羊雞鴨,又何必生在世上?」

  儀清不去跟他辯論吃葷吃酒之事,說道:「將軍,眼前之事,如何辦理,還望示下。」令狐冲搖頭道:「和尚尼姑的事情,本將軍一竅不通,要我吩咐示下,當真是瞎纏三官經了。本將軍升官發財,最是要緊,這就去也。」邁開大步,疾向北行。眾弟子大叫:「將軍,將軍!」令狐冲那去理會?但他轉過山坡後,便躲在一株樹上,等了約莫半個時辰,但見恆山眾女弟抬著定靜師太的屍身哭哭啼啼的上路。他速速跟在後面,暗中保護。

  且喜一路無事,眾弟子將定靜師太收殮了,僱了伕子,將棺木運到福州。這麼一來,走得更加慢了。令狐冲直到眼見恆山一行人和那棺木進了福州城東的一座尼庵,而那尼庵的匾額確是寫著「無相庵」三字,這才噓了一口長氣,心想:「大將軍統率小尼姑,那是世上從所未有的奇事,幸喜這副擔子,總算是交卸了。我答應定靜師太,將她們帶到福州無相庵,這不是都進了無相庵麼?」

  他轉過身來,走向大街,待要向行人打聽「福威鏢局」的所在,突見人叢中一個青衣漢子臉上神色十分古怪,急速轉頭,快步走開。令狐冲心念一動:「不對!這人為何一見我立刻避開?」他是個十分機警之人,隨即省悟:「是了!我在廿八舖內外兩番對敵,均是這副打扮,只怕道上傳言早已沸沸揚揚,說什麼魔教前任教主任我行復出,這麼長,這麼短,穿戴的便是這樣一副德行。這漢子是武林中人,說不定還是那晚蒙面人中之一,可將我認出來啦,那可須得另換裝束,否則極是不便。」當下便去投店住宿,到街上去買衣更換。

  走了幾條街,沒見到有舊衣店,突然之間,一個極熟悉的聲音鑽進耳中:「小林子,你到底陪不陪我去喝酒?」

  令狐冲一聽到這聲音,胸口一熱,腦中一陣暈眩。他千里迢迢的來到福建,為的就是想聽到這個聲音,想見到這聲音主人的臉龐。可是此刻當真聽見了,卻不敢轉過頭去。自己早已易容改裝,小師妹自然認不出來,但不知為了什麼緣故,一個人竟似泥塑木彫般呆住了,淚水不由自主的湧到眼眶之中,望出來模糊一片。只這麼一個稱呼,這麼一句話,便知小師妹跟林師弟十分親熱,想像他二人一路之上,不知享盡了多少旎綺的風光。

  只聽得林平之說道:「我沒功夫。師父交下來的功課,我還沒練熟呢。」岳靈珊道:「這三招劍法,容易得緊。你陪我喝了酒後,我就教你其中的竅門,好不好呢?」林平之道:「師父,師娘吩咐過的,要咱們這幾天別在城裏胡亂行走,以免招惹是非。我說呢,咱們還是回去吧。」岳靈珊道:「難道街上逛一逛也不許麼?我就沒見到什麼武林人物。再說,就是有江湖豪客到來,咱們跟他河水不犯井水,又怕什麼了?」兩人一面說,一面漸漸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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