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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令狐冲倏地轉過身來,只見岳靈珊苗條的背影在左,林平之高高的背影在右,二人並肩而行。岳靈珊穿的是一件湖綠色衫子,下面是翠綠的裙子。林平之則是一件淡黃色的長袍。兩人衣履鮮潔,單看背影,便是一雙才貌相當的璧人。令狐冲胸口便如有什麼東西塞住了,幾乎是氣也透不過來。他和岳靈珊一別數月,雖然思念不絕,但今日一見,才知相愛之深。他手探腰刀之柄,恨不得抽出刀來,就此一刀橫頸自刎。突然之間,眼前一黑,只覺天旋地轉,登時一交坐倒。

  長街之上,行人如鯽,眾人突見一名軍官坐倒在地,都圍了攏來,七張八嘴的詢問。令狐冲定了定神,慢慢站了起來,腦中兀自暈眩,心想:「我是永遠不能跟他二人相見的了。徒自苦惱,復有何益?今晚我留書一通,告知師父師娘,暗中見上他兩位老人家一面,從此遠赴異域,再不踏入中原一步。」伸臂推開行人,也不再去買衣改裝,回到店中喚酒大喝。他酒量本宏,但酒入愁腸,卻是易醉,只喝得三斤名酒,已是大醉,和衣倒在床上便睡。

  睡到中夜醒轉,將店小二叫了進來,問明了「福威鏢局」的所在,要他取來筆硯,提筆寫了封信給岳不群夫婦,上款只寫「書奉華山掌門岳大俠岳夫人」,說明任我行重入江湖,將與華山派作對,此人武功奇高,務請小心在意,下款寫了「知名不具」四字。他故意將筆劃寫得歪歪斜斜,好教岳不群認不出來,只是語氣恭敬,顯得是一名武林後輩所書。寫罷書信,又將店小二叫了進來,一指將他點倒,便剝他身上衣衫。

  那店小二睜大了眼睛,說不出的驚慌。令狐冲剝下他衣衫後,換在自己身上,將一身軍官裝束包成一包,挾在脅下,將三兩銀子拋在店小二身旁,喝道:「本將軍前來辦案拿賊,借你衣衫一用。你若是洩漏半點風聲,教那江洋大盜逃了,回頭就捉去當賊黨辦理。這三兩銀子除了房飯錢外,都賞給你。」店小二開口不得,不住的點頭。

  令狐冲越牆而出,逕往福威鏢局奔去。這鏢局建構宏偉,極是易認,離客店又不甚遠,不多時便已見到鏢局外的兩根旗桿。旗桿上並未懸旗,想來林平之自從父母雙亡後,專心練武,不再重理舊業。他繞到鏢局後院,心想:「不知師父、師娘住在何處?此刻當已入睡,今晚先行投書,明日再來見他二位一面。」眼見鏢局中燈火盡熄,更無半點聲息。

  便在此時,只見左邊牆頭人影一閃,一條黑影越牆而出,瞧身形是個女子。令狐冲幾個起落,繞到鏢局之前,只見這女子向西南角上奔去,所使輕功正是本門身法。他提氣追將上去,瞧那背影,依稀便是岳靈珊,心想:「小師妹半夜三更卻到那裏去?」

  但見岳靈珊挨在牆邊,向前飛奔,令狐冲好生奇怪,跟隨其後。這時候他的功力比之這個小師妹已不知高出了多少,信步而行,便始終不即不離的在她身後二丈之遙,腳步輕盈,沒讓她聽到半點聲音。岳靈珊奔行一會,便回頭瞧瞧身後是否有人。但她回頭之時,左肩必先微微一沉,令狐冲早就搶著躲在牆邊,不給她發覺。福州城中街道縱橫,千門萬戶,岳靈珊東一轉,西一彎,這條路似是平素走慣了的,在岔路上從不有半分遲疑,直奔出二里有餘,在一座石橋之側,轉入了一條小巷子中。

  令狐冲飛身上屋,只見她走到小巷頭,一縱身便躍進了一間大屋的牆內。這座大屋黑門白牆,牆頭盤著一株老藤,顯是將近百年的古物,但見屋內好幾處窗戶中都透出光來。岳靈珊走到東邊廂房窗下,湊眼到窗縫中向內一張,突然吱吱吱的尖聲鬼叫。

  令狐冲見她如此隱秘的來此,料想這座屋必是敵人所居,她是前來窺敵,突然聽到她尖聲叫了起來,實是大出意料之外。但一聽到窗內那人說話之聲,隨即恍然。窗內那人說道:「師姊,你想嚇死我麼?嚇死了變鬼,最多也不過是和你一樣。」岳靈珊笑道:「臭林子,死林子,你罵我是鬼,小心我把你心肝挖了出去。」林平之道:「不用你挖,我自己挖給你看。」岳靈珊笑道:「好啊,你跟我說瘋話,我這就告訴娘去。」林平之笑道:「師娘若是問你,這句話我是什麼時候說的,在什麼地方說的,你怎去回答?」岳靈珊道:「我便說是今日午後未時,在練劍場上說的。你不用心練劍,卻儘跟我說這些閒話。」林平之道:「師娘一惱,定然把我關了起來,三個月不能見你的面。」岳靈珊道:「呸!好希罕麼?不見就不見!喂,臭林子,你還不開窗,幹什麼啦?」

  林平之長笑聲中,呀的一聲,兩扇木窗推開。岳靈珊身子一縮,躲在一旁。林平之自言自語的道:「我還道是師姊來了,原來沒有人。」又將兩房窗慢慢關上。岳靈珊一縱身,從窗中跳了進去。

  令狐冲蹲在屋角上,聽著兩人一句句的調笑,早已痴了,但聽得廂房中兩人笑作一團。這時窗子半掩,岳靈珊和林平之的影子映在窗紙之上,但見兩個人頭相距不過數寸,相偎相倚,笑聲卻漸漸低了。令狐冲輕輕嘆了口氣,正欲掉頭而去。只聽得岳靈珊道:「這麼晚還不睡,幹什麼來著?」林平之笑道:「我在等你啊。」岳靈珊笑道:「呸,說謊也不怕掉了大牙,你怎知我會來?」林平之道:「山人神機妙算,心血來潮,屈指一算,便知我的好師姊要大駕光臨。」岳靈珊道:「我知道啦,瞧你房中亂成這個樣子,定是又在找那部劍譜了,是不是?」

  令狐冲已然走出幾步,突然聽到「劍譜」二字,心念一動,又回轉身來。只聽得林平之道:「這屋子幾個月來,上上下下也不知給我搜過幾遍了,連屋頂上瓦片也都一張張翻過了,就差著沒將牆上的磚頭拆下來瞧瞧……啊,師姊,這座舊屋反正也沒什麼用處了,咱們真的將牆頭都拆開來瞧瞧,好不好?」岳靈珊道:「這是你林家的屋子,拆也好,不拆也好,你問我幹什麼?」林平之道:「是林家的屋子,就得問你。」岳靈珊道:「為什麼?」林平之道:「不問你問誰啊?難道你……你將來不姓……不姓我這個……哼……哼……嘻嘻。」

  只聽得岳靈珊笑罵:「臭林子,死林子,你討我便宜是不是?」又聽得拍拍作響,顯是她在用手拍打林平之。

  他二人在屋內調笑,令狐冲心如刀割,本想即行離去,但那辟邪劍譜之事,只因林平之的父母臨死之時,只有自己一人在側,有幾句遺言要自己帶給林平之,可是由此卻蒙了冤枉。偏生自己後來得風太師叔傳授,學會了獨孤九劍的神妙劍法,華山門中,只怕人人都以為自己吞沒了辟邪劍譜,連素來知心的小師妹也大加懷疑。平心而論,此事原來怪不得旁人,自己上思過崖的那日,還曾與師娘對過劍來,便擋不住她那「無雙無對,寧氏一劍」,可是在崖上住得數月,突然劍術大進,而這劍法又與本門劍法大不相同,崖上並無外人到來,若不是自己得了別門的劍法秘笈,焉能精進若斯?而這別門的劍法秘笈,若不是林家的辟邪劍譜,又會是什麼?

  他身處嫌疑之地,又因答應風太師叔,絕不洩漏他的行跡,實是有口難辯,中夜自思,師父所以如此決絕的將自己逐出門牆,雖說是由於自己與魔教妖人交結,但另一重要原因,多半認定自己吞沒辟邪劍譜,行止卑污,不容再列於華山派門下。此刻聽到岳、林二人談及劍譜,雖然耳聽他二人親暱調笑,也當強忍心酸,聽個水落石出。

  只聽得岳靈珊道:「你已找了幾個月,既然找不到,劍譜自然不在這兒了,還拆牆幹甚麼?大師哥……大師哥隨口一句話,你也作得真的?」令狐冲又是心中一痛:「她居然還叫我『大師哥』!」林平之道:「大師哥傳我爹爹遺言,說道向陽巷舊宅中的祖先遺物,不可妄自翻閱。我想那部劍譜,縱然是大師哥借了去,暫不歸還……」令狐冲淒然冷笑,心道:「你倒說得客氣,不說我吞沒,即說是借了去暫不歸還,哼哼,那也不用如此委婉其詞。」只聽得林平之接著道:「但想『向陽巷舊宅』這五個字,卻不是大師哥所能編造得出的,定是我爹爹媽媽的遺言。大師哥和我家素不相識,又是從未來過福州,不會知道福州有個向陽巷,更不會知道我林家祖先的舊宅,是在向陽巷。即便是福州本地人,知道的也不多。」岳靈珊道:「就算確是你爹爹媽媽的遺言,那又如何?」林平之道:「大師哥轉述我爹爹的遺言,又提到『翻閱』什麼四書五經,或是什麼陳年爛賬,思來想去,必是與那部劍譜有關。小師姊,我想爹爹遺言中既然提到向陽巷舊宅,即使劍譜早已不在此處,在這舊宅中當也能發見一些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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