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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令狐冲吃了一驚,第一個念頭是:「他們已見到了我。」但隨即知道不是,尋思:「他們在此埋伏,要襲擊上坡之人。是了,此處地勢絕佳,上坡之人若是事先不知,這些魔教教眾陡然發難,不免難逃毒手。他們是要伏擊泰山派的和風師叔他們。五派聯手,同氣共枝,我可須得去警告他們一聲。」當下悄悄在草叢中爬了開去,一直爬到遠離山道,這才從亂石間飛奔下山,轉了幾個彎,回頭望不見那高坡,再轉到山道上向北而行。

  他一路疾走,一路留神傾聽對面行人的腳步之聲,走出十餘里後,忽聽得左側高坡上傳來一個女子的尖銳聲音:「令狐冲這混賬東西,你還要為他強辯!」

  黑夜之中,荒山之上,突然間聽到一個女子清清楚楚的叫出了自己名字,令狐冲膽子雖大,卻也不禁打了個冷戰,不由得全身毛骨悚然,心想:「是妖精還是鬼怪,怎麼在這裏叫我的名字?」

  跟著又聽得一個女子的說話之聲,只是相隔既遠,話聲又低,聽不清她說些什麼,令狐冲好奇之心大起,向那高坡上望去,只見影影綽綽的站著二三十人,心想:「原來他們在說我,卻為何罵我是混賬東西?」當即身形一矮,鑽入了道旁的灌木叢中,繞到那高坡之後,弓腰疾行,來到一株大樹之後,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師伯,令狐師兄行俠仗義……」只聽得這一句話,他腦海中便映出一張俏麗清秀的臉蛋來,胸口微微一熱,知道說話之人乃是恆山派的小尼姑儀琳。他心神一激動間,儀琳下面兩句話便沒聽見。

  只聽先前那尖銳而蒼老的聲音怒道:「你年紀輕輕,這小腦袋卻恁地固執?難道華山派掌門岳先生的來書是假的?他師父傳書天下,將他逐出了門牆,說他與魔教中人勾結,還能冤枉他麼?咱們這次到福建去,勢必和魔教動手。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魔教中的奸徒只要遇上,大家可得加倍小心在意。我知道他以前救過你,他多半要憑著從前這一點點小恩小惠,向咱們暗算下手……」儀琳道:「師伯,那可不是小恩小惠,令狐師兄不顧自己性命……」那蒼老的聲音喝道:「你還叫令狐師兄?這人多半是個工於心計的惡賊,裝模作樣,騙你們小孩子家。江湖上人心鬼蜮,甚麼狡猾都有,你們年輕人沒見識,便是容易上當。」儀琳道:「師伯的吩咐,弟子怎敢不聽?不過……不過……令狐師……」底下個「兄」字終於沒說出口,硬生生的給忍住了。那老人道:「不過怎樣?」儀琳似是甚為害怕,不敢再說。

  那老人道:「這一次五嶽劍派齊下福建,大家都知道是去取那福州林家的『辟邪劍譜』。那姓林的孩子已投入岳先坐門下,這劍譜若是為華山派所得,那是再好沒有。咱們恆山派向來大公無私,絕不貪圖人家之物,就算這劍譜落入了咱們手中,也當交還給那姓林的孩子,防的是別讓魔教乘火打劫,還有許多旁門左道之士,好比『塞北明駝』木高峰這些人,那劍譜若是落入了他們手中,那就為禍人間,流毒江湖。掌門人既將這副重擔放在我肩頭,命我率領大夥兒入閩,此事有關正邪雙方氣運消長,萬萬輕忽不得,我自非全力以赴不可。這劍譜若是落入魔教之手,這些妖魔歹徒武功大進,你我人人都是死無葬身之地。再過去三十里,便是浙閩交界之處,此後步步都有危機,今日大家辛苦些,連夜趕路,到廿八舖歇宿。好在泰山派的和風師叔已將魔教的先行宰了,咱們趕在頭裏,以逸待勞,魔教人眾大舉趕到之時,可又有惡鬥了。」只聽得數十個女子聲音齊聲答應。

  令狐冲心想:「這人並非恆山派掌門,也不是儀琳師妹的師父,不知是恆山派中那一位前輩師太?她接到我師父傳書後,將我當作歹人,那也怪她不得。她只道自己趕在頭裏,殊不知魔教教眾已然埋伏在前。幸好給我發覺了,我怎生去告知她們才好?」

  只聽那老人道:「我佛慈悲,不許輕開殺戒。只是世上多一個魔教的惡人,便多幾分殺孽。咱們誅殺惡人,正是為救善人。咱們須當體念菩薩救苦救難、大慈大悲之心,奮力降魔誅妖。」

  眾女弟子齊聲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只聽那老人道:「這裏荒山之上,今晚我在這兒跟大家說明白了,一入閩境,四下裏可就是敵人。說不定飯店中的店小二,茶館裏的茶博士,都是魔教中的奸細。別說隔牆有耳,這草叢之中,也難免沒藏著敵人,自今而後,大夥兒絕不可提一句『辟邪劍譜』,連岳先生、令狐冲、東方必敗的名頭也不可提。」群女弟子齊聲應道:「是。」原來魔教的教主東方不敗神功無敵,自稱不敗,但正教中人提到他時,往往稱之為「必敗」,一音之轉,會有長自己志氣,滅敵人威風之意。

  令狐冲聽她竟將自己的名字和師父及東方不敗相提並論,不禁臉上現出苦笑,心想:「我這無名小卒,何勞你恆山派前輩如此瞧得起?」只聽那老人道:「大夥兒這就走吧!」眾弟子又應了一聲,便見七名女弟子從高坡上疾馳而下,過了一會,又有七人奔下。恆山派的輕功另有一路,在武林中頗有聲名,前七人,後七人大袖飄飄,相距都是一般遠近,宛似結成了陣法一般,遠遠望去,美觀已極。再過一會,又有七人奔下。這些女子不是女尼,便是俗家女弟子,黑夜之中,一時難辨儀琳在那一陣中,眼前眾人均是向南而行,心想:「這些恆山派的師姊師妹雖各有絕技,但一上得那陡坡,雙峰夾道,魔教教眾忽施奇襲,勢必是傷亡慘重。」過不多時,恆山派眾弟子一批批都動身了,一共是五批,最後一批卻有八人,想來是多了那位帶隊的老人。

  令狐冲摘了些青草,擠出草汁,搽在臉上,再挖些爛泥,在臉上手上塗抹一陣,料想就在白天,儀琳也認不得自己,當下繞到山道的左側,提氣追了上去。他輕功本來並不甚佳,但輕功高低,全然繫於內力強弱,他內力既強,隨意邁步都是一步跨出老遠。這一提氣急奔,頃刻間便追上了恆山派眾人。他怕那老人武功了得,聽到他奔行的聲息,是以兜了個大圈子,這才趕在眾人頭裏,一上山道後,奔得更加快了。耽擱了這許久,月亮已掛在中天,令狐冲來到陡坡之下,站定了靜聽,竟無半點聲息,心想:「若不是我親眼見到魔教教眾埋伏在這陡坡之兩側,又怎想得到此處竟是危機四伏,凶險無比。」

  他慢慢走上陡坡,來到雙峰夾道之處的山口,離開魔教教眾埋伏處約有一里之遙,便坐了下來,尋思:「魔教中人多半已見到了找,只是他們生怕打草驚蛇,想來不會對我動手。」他等了一會,索性臥倒在地,過了好一會,隱隱聽到山坡下傳來了腳步之聲。令狐冲心下轉念:「最好引得魔教教眾來和我動手,只須稍稍打鬥一下,恆山派自然知道了。」於是喃喃說道:「老子生平最恨的便是暗箭傷人,有本事的何不真刀真槍,狠狠的打上一架?躲了起來,鬼鬼祟祟的害人,那是最無恥的卑鄙行逕。」他對著高坡,提氣說話,聲音雖不甚響,但藉著充沛內力遠遠傳送出去,料想魔教人眾定然聽到。

  那知這些人真能沉得住氣,竟是毫不理睬,片刻之間,恆山派走在最前的七名女弟子已到了他身前。七弟子在月光下,見一名軍官伸開了四肢,睡在地下。這條山道便只容一人行過,兩旁均是峭壁,若要上坡,非跨過他身子不可,這些弟子只須輕輕一縱,便躍過了他身子,只是男女有別,七個女子在一個男人頭頂縱躍而過,未免太過無禮。

  一名中年女尼朗聲說道:「勞駕,這位軍爺請借道。」令狐冲唔唔兩聲,忽然間鼾聲大作。那女尼法名儀和,性子卻是毫不和氣,眼見這軍官深更半夜的睡在當道,情狀已是十分突兀,而這等大聲打鼾,十九是故意做作,她強仰怒氣,說道:「你若不讓開,咱們可要從你身上跳過去了。」令狐冲鼾聲不停,迷迷糊糊的道:「這條路上妖魔鬼怪多得緊,可過去不得啊,唔唔,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儀和一怔,聽他這幾句話竟是意帶雙關。另一名女尼扯了扯她衣袖,七個人都退開了幾步。

  一人悄聲道:「師姊,這人似乎有點古怪。」又一人道:「只怕他是魔教的奸人,在此向咱們挑戰來著。」另一人道:「魔教中人絕不會做朝廷的軍官,就算喬裝改扮,也當扮作別種裝束。」儀和道:「不管他!他再不讓道,咱們就躍了過去。」邁步上前,喝道:「你真是不讓,咱們可要得罪了。」令狐冲伸了個懶腰,慢慢坐起。他生怕給儀琳認了出來,臉向山坡,背脊對著恆山派眾弟子。他右手撐在峭壁之上,身子搖搖晃晃,似是喝醉了酒一般,說道:「好酒啊好酒!」便在此時,恆山派第二撥弟子已然到達。一名俗家弟子問道:「儀和師姊,這人在這裏幹甚麼來啦?」儀和皺眉道:「誰知道他了!」

  令狐冲大聲道:「剛才宰了一條狗,吃得肚子發脹,酒又喝得太多,只怕要嘔,啊喲,不好,真的要嘔!」當下嘔聲不絕。眾女弟子都是愛潔之人,入了恆山派後就不茹葷酒,聽他如此,都掩鼻退開。令狐冲嘔了幾聲,即嘔不出甚麼。眾女弟子竊竊私議間,第三撥又已到了。只聽得一個清柔的聲音道:「這人喝醉了,怪可憐的,讓他歇一歇,咱們再走不遲。」令狐冲聽到這聲音,心頭微微一震,尋思:「儀琳小師妹心地當真良善。」儀和卻道:「這人故意在此搗亂,可不是安著好心!」邁步上前,喝道:「讓開!」伸掌往令狐冲左肩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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