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笑傲江湖 | 上頁 下頁
一八四


  令狐冲身手晃了晃,叫道:「啊喲,乖乖不得了!」跌跌撞撞的向上走了幾步。這幾步一走,局勢更是尷尬,他身子塞在窄窄的山道之中,後面的來人除非從他頭頂飛躍而過,否則再也無法超越。

  儀和跟著上去,喝道:「讓開了!」令狐冲道:「是,是!」又走上幾步。他越行越高,將那上山的道路塞得越死,突然間大聲叫道:「喂,上面埋伏的朋友們留神了,你們要等的人正在上來啦,這一殺將出來,那可誰也逃不了!」

  儀和等一聽,當即退回。一人道:「此處地勢奇險,若是敵人在此埋伏,忽施偷襲,倒是不易抵擋。」儀和道:「倘若有人埋伏,他怎會叫了出來?這是虛者實之,實者虛之,上面定然無人。咱們要是露出畏縮之意,可讓敵人笑話了。」另外兩名中年女尼齊聲道:「是啊!咱三人在前開路,師妹們在後跟來。」三人長劍出鞘,展開輕功,又奔到了令狐冲身後。令狐冲不住喘氣,說道:「這山坡可真陡得很,唉,老人家年紀大了,走不動啦。」一名女尼喝道:「喂,你讓在一旁,給我們先走行不行?」令狐冲道:「出家人火氣別這麼大,走得快是到,走得慢也是到,咳咳,唉,去鬼門關嗎,還是走得慢些兒的好。」那女尼道:「你這不是繞彎罵人嗎?」呼的一劍,從儀和身側刺出,指向令狐冲背心。

  他只是想將令狐冲嚇得讓開,卻不是意圖傷人,是以這一劍將刺到他身子之時,便即凝力不發。令狐冲恰於此時轉過身來,一見一柄長劍指向了自己的胸口,大聲喝道:「你…你…你這是幹什麼來了?我是朝廷命官,你竟敢如此無禮,來人哪,將這女尼拿了下來。」憑他如何大聲吆喝,這荒山野嶺之上卻是無人睬他。幾名年輕的女弟子更是咭咭笑了起來,覺得他在這種地方還在硬擺官架子,實是滑稽之至。

  一名尼姑笑道:「軍爺,咱們有要緊事,心急趕路,勞你駕往旁邊讓一讓。」令狐冲道:「什麼軍爺不軍爺?我是堂堂參將,你該當叫我將軍,才合道理。」七八個女弟子齊聲笑著叫道:「將軍大人,請你讓道。」令狐冲哈哈一笑挺胸凸肚,神氣十足,突然間腳下一滑,摔跌下來,眾弟子尖聲驚呼:「小心。」便有二人拉住了他的手臂。令狐冲又滑了一下,這才站定,罵道:「他奶……這地下這樣滑。地方官全是飯桶,也不差些民伕將小道給修一修。」他這麼一滑一跌,身子已縮在山壁中一處略略凹進的地方,眾女弟子一一展開輕功,從他身旁掠過。有人笑道:「地方官該得派一輛八人大轎,把將軍大人抬過嶺去,才是道理。」。有人道:「將軍是騎馬不坐轎的。」先一人道:「這位將軍與眾不同,騎馬只怕會摔跌下來。」令狐冲怒道:「胡說八道,我騎馬幾時摔跌過?上個月那該死的畜牲作老虎跳,我才從馬背上滑了一滑,摔傷膀子,那也沒有甚麼。」眾女弟子一陣大笑,如風般上坡。令狐冲眼見一個苗條身子一晃,正是儀琳,當即跟在她的身後。這一來,可將後面的人阻住了去路。幸好他雖是腳步沉重,氣喘呼呼,三步兩滑,又爬又跌,走得倒也快捷,後面的人又笑又埋怨,說道:「你這位將軍大人真是……唉,一天不知要摔多少跤!」

  儀琳回過頭來,說道:「儀清師姊,你別催將軍了,他心裏一急,別真的摔了下去,這山坡陡得緊,摔下去可不是玩的。」令狐冲見到她一雙大眼,清澄明澈,猶如兩泓清泉,一張俏臉,在月光下秀麗無方,想起那日為了逃避青城派的追擊,她在衡山城中將自己抱了出來,自己也曾這般怔怔的凝視過她,突然之間,心底一股柔情升了起來,心想:「這高坡之上,伏得有強仇大敵要加害於她。我便是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護她平安周全。」儀琳見到他雙目無神,神情醜陋,向他微微點頭,露出溫和的笑容,又道:「儀清師姊,這位將軍若要跌下去,你可趕快拉住他。」儀清笑道:「他這麼重,我怎拉得住他?」本來恆山派戒律甚嚴,這些女弟子輕易不與外人說笑,但一來令狐冲大裝小丑模樣,不住逗她們的樂子,二來四週並無長輩,黑夜趕路,說幾句無傷大雅的笑話,亦有振奮精神之效。

  令狐冲怒道:「你們這些女孩子說話便不知輕重,我堂堂一位將軍,想當年在戰場上殺賊,這股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的模樣,你們若是瞧見了啊,嘿嘿,還不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區區山路,那裏瞧在我眼裏了,怎會跌下去?當真是信口開河之至……啊喲!不好!」腳下似乎踏到一塊小石子,身子便俯跌下去。這時他正在山道之中,若是滾跌下去,只怕會帶得恆山派許多人受傷。他伸出雙手,在空中亂揮亂抓,在他身後的幾名女弟子都尖聲叫了出來。

  儀琳急忙回身,伸手一拉。令狐冲湊手過去,握住了她一隻溫軟的小手。儀琳運勁一提,令狐冲左手在地下一撐,這才站直身子,神情狼狽不堪,在他身後的幾名女弟子忍不住咭咭咯咯的直笑。令狐冲道:「我這皮靴走山路太過笨重,若是穿了你們的麻鞋,那就包管不會摔跤。再說,我只不過是滑了一滑,又不是真的摔交,那有什麼好笑了?」儀琳緩緩鬆開了手,說道:「是啊,將軍穿的馬靴走山道確是不大方便。」令狐冲道:「雖然不便,可威風得緊,若是像你們老百姓那樣,腳上穿雙麻鞋草鞋,可又太不體面了。」眾女弟子聽他死要面子,又都笑了起來。

  這時後面幾撥人已絡繹到了山腳之下,而走在最先的將到坡頂。令狐冲大聲嚷道:「這一帶所在,偷窺摸狗的小賊最多,冷不防的便打人悶棍,搶人錢財。你們出家人身邊雖沒多大油水,可是辛辛苦苦化緣得來的銀子,卻也小心別讓人給搶了去。」儀清笑道:「有咱們大將軍在此,諒來小賊們也不敢前來太歲頭上動土。」令狐冲叫道:「喂,喂,小心了,我好像瞧見上面有人探頭探腦的。」一名女弟子道:「你這位將軍,當真囉唆,難道咱們還怕了幾個小毛賊不成?」一言甫畢,突然聽得兩名女弟子叫聲:「哎唷!」骨碌骨碌滾將下來。另有兩名女弟子急忙搶上,一把抱住。前面幾名女弟子叫了起來:「賊子放暗器,小心了!」叫聲未歇,又有一人滾將下來。儀和叫道:「大家伏低!小心暗器!」當下眾人都伏低了身子。令狐冲罵道:「大膽毛賊,你們不知本將軍在此麼?」儀琳拉拉他手臂,急道:「快伏低了!」

  在前的女弟子掏出暗器,袖箭、鐵菩提紛紛向上射去,但上面的敵人隱伏石後,一個也瞧不見,這些暗器自然都落了空。

  恆山派帶頭的定靜師太一聽得前面現了敵蹤,縱身急上,從一眾女弟子頭頂躍過,來到令狐冲身後時,呼的一聲也從他頭頂躍了過去。令狐冲叫道:「大吉利市!晦氣晦氣!」吐了幾口口水,只見她大袖飛舞,當先攻上,敵人的暗器嗤嗤的射來,有的釘在她衣袖之上,有的給她袖力激飛。她幾個起落,已然到了坡頂,左足剛踏上坡頂,忽然間風聲勁急,一條熟銅棍從頭頂砸將下來。一聽這兵刃劈風之聲,便知這條棍子十分沉重。定靜師太不敢硬接,身子一側,從棍旁竄過,卻見兩柄鏈子槍一上一下刺到,來勢勁急,使槍的竟是個中好手。定靜師太喝道:「無恥!」反手拔出長劍,一劍破雙槍,格了開去,但那熟銅棍又是攔腰掃來,原來敵人在這隘口上伏著三名好手,竟是不容她踏上坡頂一步。定靜師太以一敵三,絲毫不亂,長劍在棍上一搭,乘勢削了下去,一條鏈子槍卻已刺向她的右肩。只聽得山腰中幾名女弟子驚呼起來,跟著砰砰之聲大作,卻是敵人早已攀上了峭壁之頂,從上面將大石推將下來。

  恆山派一眾女弟子擠在這窄道之中,竄高伏低,躲避大石,幸好這次入閩,所選的都是派中好手,輕功造詣均自不弱,饒是如此,也已有人被大石砸傷。定靜師太聽得眾弟子驚呼,退了兩步,叫道:「大家回頭,下坡再說!」她擋在後面斷後,以防敵人追擊。卻聽得轟轟之聲不絕,頭頂不住有大石擲下,接著聽得兵刃相交之聲,卻原來山腳下也伏得有敵人,待眾人上坡後,上面一發動,便現身堵住了眾人的退路。

  當時便有訊息從下面傳了上來:「師伯,攔路的賊子功夫硬得很,衝不下去。」片刻間又有人傳訊上來:「兩位師姐身受重傷。」定靜師太大怒,喝道:「大膽賊子!」如飛奔下,眼見兩名青衫漢子手持金光閃閃的金刀,正逼得兩名女弟子不住倒退。定靜師太一聲呼叱,長劍疾向前刺,忽聽得呼呼兩聲,兩個拖著長鏈的鑌鐵八角鎚從下面飛將上來,直攻她的面門。定靜師太舉劍一撩,一枚八角鎚一沉,逕砸她的長劍,另一枚卻向上飛起,自下而上的壓將下來。定靜師太心中微微一驚:「好大的膂力。」要知這兩枚八角鎚每枚少說也有二十來斤,那人舉重若輕,能以軟鏈帶動鐵鎚,攻守任意,雙臂的勁力著實厲害。

  如在平地之上,定靜師太也不會對這種硬打硬砸的武功放在心上,只須展開小巧功夫,便能從側搶攻,但這山道甚是窄小,除了正面衝下之外,別無他途。對方兩柄八角鎚舞得急處,但見兩團黑霧撲面而來,定靜師太空有一身精妙的劍術,竟是無法施展,只得一步步的倒退上坡。

  猛聽上面「哎唷」之聲不絕,又有幾名女弟子給暗器射上,摔將下來。定靜師太定了定神,覺得還是坡頂的敵人武功稍弱,比較容易對付,當下又衝了上去,從眾女弟子頭頂躍過。越過令狐冲頭項時,他大聲叫道:「啊喲,幹甚麼啦,跳田雞嗎?這麼大年紀,還鬧著玩。你在我頭頂跳來跳去,人家還能賭錢麼?」定靜師太急於破敵解圍,沒將他的話聽在耳中,儀琳道:「對不住,我師伯不是故意的。」令狐冲兀自嘮嘮嗦嗦的埋怨:「我早說這裏有毛賊,你們就是不信。」心中卻道:「我只見魔教人眾埋伏在坡頂,卻原來山坡下也伏有好手。擠在這一條山道之上,恆山派人數雖多,卻施展不出手腳,這可大是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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