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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第五十六回 仙霞嶺上

  一路南行,這日已入了仙霞嶺山脈,山道崎嶇,漸行漸高,好在胯下坐騎乃是一匹駿馬,雖行山路,仍是頗為迅速。行到中午時分,只見前面路上有三個漢子也在向南而行,腳程甚快,顯是武林中人。令狐冲不欲多生事端,叫道:「三位勞駕,借光,借光。」緩緩催馬上前。那三個人回頭來,見是一名軍官,瞧他服色打扮,職位還頗不低,其時軍人在民間橫行不法,這人居然出語謙下,倒是難得,當即避在一旁。令狐冲在馬上拱了拱手,說道:「得罪。」那三人也即抱拳還禮,說道:「好說!」

  令狐冲騎馬過了三人身邊,一瞥之間,見到這三人中一人是個五十來歲的老者,雙眉倒吊,嘴角卻是向上翹起,另外兩個都是二十來歲的青年,其中一人相貌頗為俊美。兩個年輕人腰間都懸了一把單刀,那老者沒見帶甚麼兵刃。江湖之上,武人甚多,令狐冲也不在意,馳出二十餘里後,來到一間飯舖,當下進內打尖,叫店主人宰了一隻大公雞,打了兩斤酒。慢慢喝著酒,等他燒雞煮飯。

  店主人剛將雞毛拔得乾淨,尚未下鍋,那三條漢子也已到來,和令狐冲點了點頭,坐了下來。那老者見到這隻光雞,說道:「店家,也給咱們煮兩隻雞來,有牛肉便切兩盤。」說的卻是中州口音。店主人道:「啊喲,這可難了,眼下店裏只有這一隻雞,這位軍爺已經要了,牛肉可沒有,蒸兩斤臘肉好不好?」那老者皺眉道:「咱們不吃豬肉,好吧,有雞蛋給炒一大盤來。」店主人道:「雞蛋剛剛吃完了,真是不巧。」

  令狐冲心想:「他們不吃豬肉,那是清真教門的了。」便道:「這位兄台,這隻雞讓給你們,我吃臘肉好了。」那老者笑道:「軍爺真是好人,那可不敢當。」令狐冲道:「那有什麼要緊?大家是北方老鄉,出門在外幫個小忙是應該的。」三條漢子拱手道謝,也喝起酒來。

  大公雞下鍋後,不久雞香便透了出來。忽聽得門外格支、格支聲響,有幾輛雞公車推到店前,五名腳伕袒著胸膛,走進店來。瞧那車上裝的都是鹽包,份量著實不輕。五名漢子大汗淋漓,坐在當風的桌前,拿著手中草帽,不住扇風。一名漢子說道:「好香,店家,有雞是不是?來兩隻,要肥的。」店主人笑道:「早知道今日生意這麼好,前日在市集就多買幾隻雞了。對不住,店裏只有一隻雞,是這位軍爺要了的。這位軍爺真好,卻又讓給了這三位客官。」

  那漢子向令狐冲瞧了一眼,又向那老者及兩名青年瞪了一眼,說道:「死在臨頭,還吃什麼雞?不如早些兒逃命要緊。」

  兩個青年一聽,登時勃然大怒,按刀站起。其中身材粗壯的那人喝道:「你放什麼屁?」

  一個肥肥矮矮的腳伕笑道:「你們魔教的狗崽子,鬼鬼祟祟的到這裏來,幹什麼來著?」那老者向兩名青年瞧了一眼,哼的一聲,沉聲道:「原來都是道上的朋友,是向咱們尋……」一句話沒說完,突然間身影晃動,拍拍兩聲,兩名腳伕背上已然各中一掌,身子便即癱了下來。

  令狐冲吃了一驚,他拳腳功夫本來平平,沒瞧出這老者使的是什麼手法,出手竟然如此迅捷毒辣。只聽得「啊」的一聲大喝,那店主人縱身而出,雙手各握一柄精光閃亮的匕首,向那老者撲了上去,餘下三名腳伕也均從鹽車中抽出兵刃,和那魔教的兩名青年動上了手,只聽得四下裏吆喝之聲不絕,牆角裏,樹林中,山石後湧出了二十餘人,紛紛搶到飯店門口。令狐冲更是心驚:「原來這裏埋伏了這許多人。」

  那老者身手十分滑溜,一閃身避開了那店主人,搶到腳伕身後,雙掌起處,又擊倒了兩人。他掌力之凌厲,實不下於鋼刀寶劍,著體便即殺人。只見寒光一閃,門外一名道人長劍挺出,向那老者刺了過去。令狐冲心道:「是泰山派的和風師叔到了。」這和風道人在泰山派中排名第四,武功之高,卻僅次於掌門人天門道人。他一出手便是連環四劍,迫得那老者退了兩步。那老者一雙肉掌上下翻飛,在劍光中穿來拆去,竟是絲毫不落下風。令狐冲心想:「這魔教教下確是濟濟多士,人才極眾,難怪正教各門派數百年來始終滅他不得。眼前這個老者,便是第一流的高手。」

  和風道人著著進迫,那老者又退了幾步,突然反手一掌,擊在身後那店主人胸口。他發這一掌時,並未回頭,但背後宛如掛了眼睛一般,擊得部位極準,他一掌得手,身子一矮,已繞到那店主人身後,又在他背後拍了一掌,那店主人身子飛起,撲向和風道人。和風道人向旁一閃,那老者已然竄入了後堂。和風道人和另外二人仗劍追了進去。店堂中十餘人刀劍齊舉,已然將那相貌俊美的青年劈死。有人叫道:「那個狗崽子可別宰了,留下活口。」那粗壯青年揮刀惡鬥,身上已受了六七處傷,卻是毫不畏懼,直是困獸猶鬥。突然右腿上被人用鋼鞭重重一擊,俯身倒地。三個人撲將上去,將他手足踏住。

  只聽得山後有吆喝之聲,卻是和風道人和另外兩名高手追了那老者下去。令狐冲見那老者背影一閃,便已隱入了林中,輕功極高,料想和風道人他們追他不上。果然過了一會,和風道人等三人氣憤憤的奔回。一個四十來歲的矮子在地下吐了口濃痰,罵道:「他媽的,魔教的妖人沒旁的本事,便是逃得快。」當眾人在店堂中鬥得熱鬧之時,令狐冲一直縮在一旁,裝作十分害怕之狀。他看出這些人都是泰山派中的弟子,和風道人是他們首領,二十餘人中有七名道者,其餘都是俗家弟子,其中八九人頗為面熟,他以前曾經見面。自從離杭州後,十餘日中始終未曾剃鬚,滿臉鬍子,料想他們未必認得出自己,只是未曾喬裝易容,總是冒險,當下低下了頭,不敢向他們正眼相覷,泰山派中道俗見他嚇得手足發抖,便有一人道:「軍爺,這些魔教中的妖人,白日行兇殺人,你是親眼見到的了。這事不和你相干,你趕快上路吧。」令狐冲道:「是!是!我……我……這就走。」匆匆出了店門,上馬便行,心下尋思:「這些人到福建來幹什麼?可跟我華山派有關麼?」

  給雙方這麼一場毆殺,令狐冲一餐飯便沒吃成,仙霞嶺上人煙稀少,再行出二十餘里後,始終沒見到人家。令狐冲眼見天色已晚,採些野菜聊以裹腹,只見樹旁有個小洞,頗為乾燥,不致為蟲蟻所擾,於是將馬繫在樹上,讓其自行吃草,找些乾草來舖在洞裏,準備在洞裏過夜,其時趕路已嫌太遲,而睡覺卻又太早,只覺丹田中氣血不舒,當即坐下行功。那任我行所授的神功大法初練時尚不覺得怎樣,但習練次數每多一次,便多受一次羈糜,越來越覺滋味無窮,直練了一個更次,但覺全身舒泰,飄飄欲仙,直如身入雲端一般。他吐了口長氣,站起身來,不由得苦笑,心想:「那日我問任教主,他既有武功絕學的『葵花寶典』在手,何以還要練這吸星大法,他不肯置答。此中情由,這時我卻明白了。原來這吸星大法一經上手,便成附骨之蛆,再也無法罷手。」想到此處,不由得暗暗心驚:「曾聽師娘言道,苗人養蠱,亦是如此,一養之後,縱然明知其害,也是難以捨棄,若不放蠱害人,那蠱蟲便會反噬其主,將來我可別成為養蠱的苗人才好。」

  他走出山洞,但見繁星滿天,四下裏蟲聲唧唧,忽聽得山道之上,有人行來,其時相距尚遠,但他內力既強,耳音便亦及遙,心念一動之際,當即過去將馬韁放開了,在馬臀上輕輕一拍,那馬便緩緩走向山坳之中。他隱身樹後,過了好一會,只聽得山道上腳步聲越行越近,人數著實不少,星光之下,見一行人均穿青衣,其中一人腳步特別迅捷,正是日間在小飯店中與泰山派相鬥的那個老者,其餘高高矮矮,共有三十餘人都默不作聲的隨在其後。令狐冲心想:「他們此去向南入閩,莫非是和我華山派有關?難道是奉了任教主之命,去跟師父師娘為難?」待一行人去遠後,當下悄悄跟隨其後。

  行出數里後,山路突然陡峭,兩旁山峰筆立,中間留出一條窄窄的山路,已是兩人不能並肩而行,眼見那三十餘人排成一字長蛇,向山道上爬去。令狐冲心想:「我有跟著爬上去,這些人居高臨下,只須有一人偶一回頭,便見到了我。」於是閃入草叢之中,要等他們上了高坡,從南坡下去,這才追趕上去。那知這行人將到坡頂,突然間散了開來,分別隱在山石之後,頃刻之間,藏得一個人影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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