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笑傲江湖 | 上頁 下頁 |
一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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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問天道:「教主別說小姐是小孩子,可是她聰明伶俐,心思之巧,實不輸於大人,那一年小姐是八歲吧?她在席上點點人數,忽然問你:『爹爹,怎麼咱們每年端午節喝酒,一年總是少一個人?』你怔了怔說道:『什麼一年少一個人?』小姐說道:『我記得去年有十個人,前年有十一個,大前年有十二個。再往前我可不知道了。今年,一、二、四、五……咱們只剩下了九個人。』」任我行嘆了口氣,道:「是啊,當時我聽了小令令這句話,心下很是不快。早一年東方不敗處決了郝賢弟,再早一年丘長老不明不白的死在甘肅,此刻想來,自也是東方不敗暗中所安排的毒計了。再先一年,文長老被革出教,受華山派、恆山派、衡山派三派高手圍攻而死,此事起禍,自也是在東方不敗身上。唉,小令令小孩子家,無意中吐露真言,當時我猶如身在夢中,竟自不悟。」 他頓了一頓,喝了口酒,又道:「不瞞你說,向兄弟,其時我修習吸星大法雖然已在十年以上,在江湖上這神功大法也是大有聲名,正教中人,聞者無不喪膽,可是我自己卻知這神功大法之中,有幾個重大的缺陷,初時不覺,其後禍患便會顯露出來。這幾年中我已然深明其患,知道若不及早補救,終有一日會得毒火焚身,那些吸取而來的他人功力,會得突然向我反噬,吸來的功力愈多,反撲之力愈大。那時候我身上已積聚了二十餘名正教中高手的功力,只是這二十餘名正教高手分屬七八派,所練功力各不相同。我須得設法將之融合為一,以為己用,否則總是心腹大患。那幾年中,我日思夜想,所掛心的便是這一件事。那日端午節大宴席上,我雖在飲酒談笑,心中卻兀自在推算陽蹻二十二穴和陽維三十二穴,在這五十四個穴道之間,如何使內息遊走自如,既可自陽蹻入陽維,亦可自陽維入陽蹻。因此小令令的說話,我聽過了心下雖是不愉,但片刻間便也忘了。」 向問天道:「屬下也是一直十分奇怪。教主向來機警萬分,別人只須說半句話,便知他心意,十拿九穩,從不失誤。可是在那幾年中,不但對東方不敗的奸謀全不察覺,而且日常……日常……咳……」任我行微笑道:「而且日常渾渾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是也不是?」向問天道:「是啊。小姐說了那句話後,東方不敗哈哈一笑,說道:『小姐,你愛熱鬧,是不?明年咱們多邀幾個人來一起喝酒便是。』他說話時滿臉堆歡,可是我從他眼光之中,卻看出滿是疑慮之色。他必定猜想,教主早已胸有成竹,眼前只不過假裝痴呆,試他一試。他素知教主精明,料想對這樣明顯的事,絕不會不起疑心。」 任我行皺起眉頭,道:「原來小令令那日在端午節大宴中說過這句話,此刻經你一提,我依稀記得,似乎確有此言,可是這十二年來,我卻從未記起過,東方不敗聽了那幾句話,焉有不大起疑心之理?」向問天道:「再說,小姐一天天長大,越來越是聰明,等她成年之後,教主或許會將大位傳她,便在一二年間,只怕便給她識破了機關。東方不敗所以不敢多等,寧可冒險發難,其理或在於此。」任我行連連點頭,嘆了口氣,道:「唉,此刻若是小令令在我身邊,咱們多了一人,也不致如此勢孤力弱了。」 向問天轉過頭來,向令狐冲道:「兄弟,教主適才言道,他這吸星大法之中,含有重大的缺陷。以我所知,教主雖在黑牢中被囚十二年,大大受了委屈,可是由此脫卻俗務羈絆,潛心思索,已然解破了這神功大法中的秘奧。教主,是也不是?」任我行摸摸他濃密的黑髯,哈哈一笑,極是得意,說道:「正是。從此而後,吸到別人的功力盡為我用!再也不用擔心這些異種真氣突然反撲了,哈哈,哈哈!令狐兄弟,你深深吸一口氣,可覺得後腦玉枕穴和胸口膻中穴中,是否有真氣鼓盪,猛然竄動?」令狐冲依言吸了口氣,果覺玉枕穴和膻中穴兩處穴道之中,有真氣隱隱流竄,不由得臉色微變。任我行道:「你不過初學乍練,還不怎麼覺得,可是當年我尚未解破這秘奧之時,這兩處穴道中真氣撞擊,當真是天翻地覆,令人好生難以忍受。外面雖是靜悄悄地一無聲息,我耳中卻是聽得萬馬奔騰之聲,有時又似一個個焦雷,轟轟發發,一個響似一個。唉,若不是我身體中有如此重大的變故,那東方不敗的謀逆焉能得逞?」 令狐冲知他所言不假,又知向問天和他說這番話,用意是要自己向他求教,但若自己不允加入朝陽神教,求教之言,自是說不出口,心想:「練了他這吸星大法之後,原來是吸取旁人功力以為己用。這種功夫自私陰毒,我決計不練,以後也決計不用。至於我體內的異種真氣無法化除,本來便已如此,我這條性命本是撿來的。我令狐冲是頂天立地的鐵錚錚漢子,豈能為了貪生怕死,以致大違素願?」 當下轉過話題,說道:「教主,在下有一事不明,還想請教。在下曾聽師父言道,那『葵花寶典』乃武學中至高無上的秘笈,練成了寶典中的武學,固是無敵於天下,而且長生延年,壽至期頤。教主何以不練那寶典中的武功,卻去練那甚為……甚為兇險的吸星大法?」任我行淡淡一笑,道:「此中原由,便不足為外人道了。」令狐冲臉上一紅,道:「是,在下冒昧了。」 向問天站起身來,朗聲說道:「兄弟,教主年事已高,你大哥也比他小不了幾歲。你若是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繼承人,非你莫屬。就算你嫌朝陽神教的聲名不好,難道不能在你手中力加整頓,為天下人造福麼?」他左手拿過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右手提起酒壺,斟滿了一杯酒,說道:「數百年來,我朝陽神教和正教諸派為仇,向來勢不兩立。你若是不入我教,內傷難愈,性命不保,固不必說,只怕你師父師娘的華山派……嘿嘿,教主此時神功蓋世,要使華山派師徒盡數覆滅,華山一派從此在武林中除名,卻也不是虛言,你我兄弟一場,你若聽我良言相勸,便請乾了此杯。」 這番話原也入情入理,可是既威脅,又利誘,直是逼得他非入朝陽教不可,令狐冲聽進耳中,登時胸口熱血上湧,朗聲說道:「大哥、教主,我無意中學得教主的神功大法,這種功夫,我此後若是無法忘記,有生之日,也決計不向旁人施用。華山派開派數百年,當有自存之道,未必別人一舉手間便能予以覆滅。至於在下自己這條性命,早已不怎麼看重,生死有命,且由他去。今日言盡於此,後會有期。」說著站起身來,向二人一拱手,轉身便走。向問天欲再有話說,令狐冲早已去得遠了。 出得梅莊,重重吐了口氣,初秋涼風吹在身上,甚是適意暢懷,一抬頭,只見一鉤殘月,斜掛柳梢,遠處湖水中映出月亮和浮雲的倒影,江南山水清柔,和華山的雄奇險峻,大不相同。令狐冲走到湖邊,悄立片時,心想:「任教主眼前的大事,當是去向東方不敗算賬,奪回教主之位,自不會去尋華山派的晦氣。但若師父師娘以及師弟妹們不知內情,撞上了他,那可非遭毒手不可。我須得儘早告知,好讓他們有所防備。」隨即想到師父傳書武林,將自己逐出了師門,胸口不禁又是一酸,但師父師娘待他猶如親生父母一般,心中只是難過,並不怨恨,又想:「我將任教主逼我入教之事,向師父師娘稟明,他們當能明白,我並非有意和魔教中人結交,說不定能夠收回成命,只罰我去思過崖上面壁三年,那便好了。」一想到重入師門有望,精神為之一振,心想:「林師弟的鏢局子叫作福威鏢局,杭州府是通都大邑,該有分局,明日去打聽一下。」當下回到客店,越牆而入,店中竟無一人知覺,就枕安眠之時,雞聲四起,東方已然發白了。 這一覺睡到午時方醒,心想在未見師父師娘之前,別要顯了自己本來面目,何況盈盈曾叫祖千秋等傳言江湖,要取自己性命,還是喬裝改扮,免惹麻煩,卻扮作什麼樣子才好?他一面沉吟,一面從房中踱了出來,剛走到天井之中,突然間豁喇一聲,一盆水向他身上潑了過來。此時令狐冲身手何等矯捷,立時倒縱開去,那盆水便潑了個空。只見一個軍官手中正拿著一隻木臉盆,向著他怒目而視,粗聲道:「走路也不帶眼睛?你不見老爺在倒水嗎?」 令狐冲氣往上衝,心想天下居然有這等橫蠻之人,眼見這軍官四十來歲年紀,相貌倒也頗為威武,一身服色,似是個校尉,腰中掛了把腰刀,挺胸凸肚,顯是平素作威作福慣了的。那軍官喝道:「還瞧什麼?不認得老爺麼?」令狐冲靈機一動:「扮成這個軍官,倒也有趣。我大模大樣的在江湖上走動,武林中朋友誰也不會來向我多瞧一眼。」那軍官喝道:「笑什麼?你奶奶的,有什麼好笑?」原來令狐冲想到得意處,臉上不禁露出微笑。 令狐冲走到櫃台前付了房飯錢,低聲問道:「那位軍爺是什麼來頭?」那掌櫃的愁眉苦臉的道:「誰知他是什麼來頭?他自稱是北京城來的,只住了一晚,服侍他的店小二倒已吃了他三記耳光。好酒好肉叫了不少,也不知給不給房飯錢呢。」令狐冲點了點頭,走到客店附近的一家茶館中,泡了壺茶,慢慢喝著。 等了小半個時辰,只聽得馬蹄聲響,那軍官騎了匹棗紅馬,從客店中出來,馬鞭揮得拍拍作響,口中大聲吆喝:「讓開,讓開,你奶奶的,還不快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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