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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向問天一辨神色,便猜到了他心意,笑道:「兄弟,教主脫困之後,有許多大事要辦,可不能讓對頭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幾天,咱們今日便是救你來啦。好在你因禍得福,練成了不世神功,總算有了補償。哈哈哈,做哥哥的給你賠不是了。」說著在三人酒杯中都斟滿了酒,自己一口喝乾。任我行哈哈大笑,道:「我也陪一杯。」令狐冲生性豁達,況且事已過去,也不再介意,笑道:「賠甚麼不是?我得多謝兩位才是。我本來身受內傷,無法醫治,練了教主的神功後,這內傷竟也霍然而愈,得回了一條性命。」三個人縱聲大笑,甚是高興。

  喝得十幾杯酒後,令狐冲覺得這位任教主談吐豪邁,識見非凡,確是一位生平罕見的大英雄,大豪傑,不由得大是心折,先前見他對付秦邦偉和黃鍾公、黑白子,手段未免過份毒辣,但聽他談論了一會後,頗信英雄處事,有不能以常理測度者,本來所存的不平之意,逐漸淡去。任我行喝了杯酒,道:「兄弟,我對待敵人,出手極狠,御下又是極嚴,你或許不大看得慣。但你想想,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關了多久?你在牢中耽過,知道這生活的滋味。人家待我如何?對於敵人叛徒,難道能心慈的麼?」令狐冲點頭稱是,忽然想起一事,站起身來,說道:「我有一事相求教主,盼望教主能夠答允。」任我行道:「什麼事?」

  令狐冲道:「想我當日初見教主,曾聽黃鍾公言道,教主若是脫困重入江湖,單是華山一派,少說便會死去一大半人。又聽教主言道,若是見到我師父,欲令他大大難堪。教主功力通神,倘欲和華山派為難,無人能夠抵擋……」任我行道:「我聽向兄弟說,你師父已然傳言天下,將你逐出了華山派的門牆。我去將他們大大折辱一番,索性就此滅了華山一派,將之在武林中除名,豈非替你出了心中的一口惡氣?」

  令狐冲搖頭道:「在下自幼父母雙亡,蒙恩師、師娘收入門下,撫養長大,名雖師徒,情同父子。師父將我逐出門牆,一來確是我的不是,二來只怕也有些誤會,在下可萬萬不敢怨怪恩師。」

  任我行微笑道:「如此說來,岳不群對你無情,你倒不肯對他不義了?」令狐冲道:「在下要求教主的,便是請你寬容大量,別和我師父、師娘,以及華山派門下的師弟、師妹們為難。」任我行沉吟道:「我得脫黑牢,你出力甚大,但我傳了你吸星大法,救了你的性命,兩者已然相抵,誰不虧負誰。我重入江湖,未了的恩仇大事甚多,可不能對你許下什麼諾言,以後行事,未免縛手縛腳。」令狐冲聽他這麼說,竟是非和岳不群為難不可,不由得焦急之情,見於顏色。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兄弟,你且坐下。今日我在世上,只有向兄弟和你二人,才是真正親信之人,你有事求我,總也有個商量處。這樣吧,你答應我一件事,我便答應你今後見到華山派中師徒,只要他們不是對我不敬,我便不去惹他。縱然要教訓他們,也當瞧在你的面上,手下留情三分。你說如何?」

  令狐冲大喜,道:「教主有何囑咐,在下無有不允。」任我行道:「我和你二人結為金蘭兄弟,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向兄弟升為我朝陽神教的光明左使,你便為我教的光明右使。你意下如何?」

  令孤冲一聽,登時愕然,萬沒料到他要自己加入魔教。他自幼便聽師父和師娘說及魔教的種種奸邪惡毒事跡,自己雖被逐出門牆,只想閒雲野鶴,在江湖上做個無門無派的散人便了,若要自己身入魔教,卻是萬萬不能,一時之間心中亂成一團,無法回答。任我行和向問天兩對眼睛凝視著他,霎時之間,室中更無半點聲息。

  過了好一會,令狐冲才道:「教主美意,想我令狐冲乃末學後進,如何敢和教主比肩稱兄道弟?再說,在下雖已不屬華山一派,尚盼師父能夠回心轉意,收回成命……」任我行淡淡一笑,道:「你雖叫我教主,可是此刻性命朝不保夕,教主二字,也只是說來好聽而已。今日普天之下,人人都知朝陽神教的教主,乃是東方不敗。此人武功之高,絕不在我之下,權謀智計,更是遠勝於我。他麾下人才濟濟,單憑我和向兄弟二人,要想從他手中奪回教主之位,當真是以卵擊石,痴心妄想之舉。你不願和我結為兄弟,原是明哲保身的美事。來來來,咱們杯酒言歡,這種話再也休提了。」

  令狐冲道:「教主的權位如何被東方不敗奪去,又如何被囚在黑牢之中,種種情事,在下全然不明,不知兩位能賜告否?」任我行搖了搖頭,淒然一笑,說道:「湖底一居十二年,甚麼名利權位,本當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紀越老,越是心熱。」

  他滿滿斟了一杯酒,一口乾了,哈哈一聲長笑,笑聲中卻是滿含蒼涼之意。向問天道:「兄弟,那日東方不敗派出多人追我,手段之辣,你是親眼見到的了。若不是你仗義出手,我早已在那涼亭中給他們砍為肉醬。你心目中尚有正教魔教之分,可是那日他們數百人聯手,圍殺你我二人,那裏還分甚麼正教魔教?其實事在人為,正教中固有好人,何嘗沒有卑鄙奸惡之徒?魔教中壞人確是不少,但等咱們三人掌了大權,好好整頓一番,將那些作惡多端的敗類給清除了,豈不教江湖上豪傑之士揚眉吐氣?」令狐冲點頭道:「大哥之言,也說得是。」

  向問天道:「想當年教主對待東方不敗,猶如手足一般,提拔他為教中的光明左使,教中一應大權,都交了給他。其時教主潛心修習這吸星大法,要將其中若干小小的缺陷都糾正過來,教中日常事務,便無暇多管。不料那東方不敗狼子野心,面子上對教主十分恭敬,什麼事都不敢違背,暗中卻在培植自己勢力,假借許多藉口,將忠於教主的部屬,或是撤革,或是處死,數年之間,教主的親信竟然凋零殆盡。教主是個忠厚至誠之人,見東方不敗處處恭謹小心,而本教在他手中也算一切井井有條,始終沒加懷疑。」

  任我行嘆了口氣,道:「向兄弟,這件事我實在好生抱愧,你曾對我進了數次忠言,叫我提防,可是我對東方不敗信任太過,忠言逆耳,反怪你對他心懷嫉忌,言下責你挑撥離間,多生是非,以至你一怒而去,高飛遠走,從此不再見面。」

  向問天道:「屬下絕不敢對教主有何怨怪之意,只是眼見情勢不對,那東方不敗部署周密,發難在即,屬下若是隨侍教主身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雖然為本教殉難,亦是應份之事,但屬下思前想後,總覺還是先行避開為是。倘若教主能洞燭他的奸心,令他逆謀不逞,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則屬下身在外地,嚴加監視,至少也教他心有顧忌,不敢太過放肆。」

  任我行點頭道:「是啊,可是我當時怎知道你的苦心?見你不辭而行,心下大是惱怒,其時練功正在緊要關頭,險險出了亂子。那東方不敗卻來大獻殷勤,勸我不可煩惱。這一來,我更加中了他的奸計,竟將本教的秘籍『葵花寶典』傳了給他。」

  令狐冲聽到『葵花寶典』四字,不由自主的「啊」了一聲。向問天道:「兄弟,你也知道『葵花寶典』麼?」令狐冲道:「我曾聽師父說起過『葵花寶典』的名字,知道是一部博大精深的武學秘笈,可沒想到這部寶典原來是在教主手中。」任我行道:「數百年來,『葵花寶典』一直是朝陽神教的鎮教之寶,歷來均是上代教主傳給下一代的教主。其時我修習吸星大法廢寢忘食,簡直沉浸其中,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了,教主之位,便想傳給東方不敗。所以將『葵花寶典』傳給他,原是向他表示得十分明白,不久之後,我便會以教主之位相授。唉,東方不敗原是個十分聰明之人,這教主之位明明已交在他的手中,他為什麼這樣心急,不肯等到我正式召開總壇,正式公布於眾?偏偏要幹這叛逆篡位的險事?」他皺起了眉頭,似乎直到此刻,對這件事還是弄不明白。向問天道:「他一來是等不及,不知教主到何時才正式相傳;二來是不放心,只怕突然之間,大事有變。」

  任我行道:「其實他一切已經佈置妥當,卻怕什麼突然之間大事有變?當真是令人好生難以索解。我在黑牢中靜心思索,對他的種種奸謀,固是一一想得明白,只是他何以迫不及待的忽然發難,至今仍是想他不過。本來嘛,他對你心中頗有所忌,怕我說不定將教主之位傳了給你。但你既然不辭而別,已去了他眼中之釘,儘管慢慢的等下去好了。」向問天道:「就是東方不敗發難那一年,端午節晚上大宴,小姐在席上說過的一句話,教主還記得麼?」任我行搔了搔頭,道:「端午節?小令令小孩子家,說過什麼話啊?那有什麼干係?我可全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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