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笑傲江湖 | 上頁 下頁
一七六


  令狐冲大是奇怪,心想以黃鍾公如此身手,居然會有人對他用這種口吻說話,於是矮下身子,從窗縫中向內張去,一見之下,心中怦然一動:「原來是你們!」只見四個人分坐在四張椅中,正是日間在宋氏酒樓中所見的那四人。黃鍾公、禿筆翁、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冲瞧不見他三人的神情,但一坐一站,顯然尊卑有別。只聽黃鍾公道:「是,屬下知罪。四位長老駕臨,屬下未曾遠迎,罪甚罪甚。」那高身裁的老者冷笑道:「哼,遠迎不遠迎,那有甚麼罪了?你是在裝腔。黑白子呢?怎麼不來見我?」令狐冲暗暗好笑,心想:「黑白子給我關在地牢之中,黃鍾公他們卻當他已經逃走了。」黃鍾公道:「四位長老,屬下管教不嚴,這黑白子性情乖張,近來大非昔比,這幾日竟是不在莊中。」那老者道:「嗯,不在莊中?不在莊中?」黃鍾公道:「是!」

  那老者雙目瞪視著他,突然間眼中精光大盛,說道:「黃鍾公,教主命你們駐守梅莊,是叫你們在這裏彈琴喝酒,繪畫玩兒,是不是?」黃鍾公躬身道:「屬下四人奉了教主教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道:「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怎樣了?」黃鍾公道:「啟稟長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二年來屬下寸步不離梅莊,不敢有虧職守。」那老者道:「很好,很好。你們寸步不離梅莊,不敢有虧職守。如此說來,那要犯仍是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黃鍾公道:「正是。」

  那老者抬起頭來,眼睛望著天花板,突然之間打個哈哈,登時天花板上灰塵簌簌而落。他隔了片刻,說道:「你帶我們去瞧瞧那名要犯。」黃鍾公道:「四位原諒。當日教主嚴旨,不論何人,均不許探訪要犯,違者……違者……」那老者一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塊東西來,高高舉起,跟著便站起身來。其餘坐著的三人也即站起,狀貌甚是恭謹。令狐冲凝目瞧去,只見那物長約半尺,是塊枯焦的黑色木頭,上面雕刻有花紋文字,看來十分詭異。黃鍾公等三人躬身說道:「教主黑木令牌駕到,屬下謹奉教旨。」那老者道:「好,你去將那要犯帶上來。」黃鍾公躊躇道:「那要犯手足鑄於精鋼銬鍊之中,無法……無法提至此間。」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還在強辭奪理,意圖欺瞞。我問你,那要犯到底是怎樣逃出去的?」黃鍾公驚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絕…絕無此事。此人好端端的是在地牢之中,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道:「嗯,那你是不肯實說的了?」慢慢走近身去,突然間一伸手,在黃鍾公肩頭一拍。禿筆翁和丹青生同時退了兩步,但他們行動固是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拍拍兩聲,禿筆翁和丹青生的右肩也被他先後拍中。

  丹青生一聲叫道:「鮑長老,我們犯了甚麼罪?怎地你用這等…這等毒手對付我們?」叫聲中既有痛楚之意,又顯得大是憤怒。

  那老者嘴角垂下,緩緩的道:「教主命你們在此看管要犯,給那要犯逃了出去,你們該不該死?」黃鍾公道:「那要犯倘若真的逃走,屬下自是罪該萬死,可是……可是他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鮑長老濫施毒刑,可教我們心中不服。」他說話之時身子略側,令狐冲在窗外見到額角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的滲將出來,心想這鮑長老適才這麼一拍,定是十分厲害,以致連黃鍾公這等武功之人,也是抵受不住。

  那老者道:「你們親自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確然仍在牢中,我……哼……我鮑大楚給你們三位磕頭賠罪,立時給你們解了這藍砂手之刑。」黃鍾公道:「好,請四位在此稍待。」當即和禿筆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冲見他三人走出房門時身子微微發顫,也不知是由於心下激動,還是由於身中藍砂手之故。他生怕給屋中四人發覺,不敢再向窗中張望,緩緩的坐下地去,尋思:「那個什麼教主命他們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自然不是指我而言,當是指那位姓任的前輩了,難道他竟然已經逃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連黃鍾公他們都不知道,確是神通廣大之至。不錯,他們一定不知,否則黑白子也不會將我錯認作了任前輩。」心想黃鍾公等細認之下,定會將黑白子認出來,這中間變化曲折甚多,想來又是希奇,又是好笑,又想:「他們卻為何將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輩比劍之後,他們怕我出去洩漏了機密,是以將我關住。哼,這雖不是殺人滅口,和殺人滅口卻也相差無幾了。」

  但聽四個人坐在室中,竟是一句話也不說,心想:「這四個人陰沉得很,既不喝酒,又不吃葷,做人有什麼樂處?那個教主是什麼教的?難道竟是魔教?魔教教主東方不敗乃當今武林中第一高手,武功天下第一,莫非這四人是魔教長老,所以黃鍾公等如此害怕?這樣說來,連黃鍾公他們也是魔教中人了。」他腦中不住胡思亂想,卻是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他和那四人雖有一牆之隔,但相距不過丈許之遙,只須呼吸稍重,立時會給他們察覺了。

  萬籟俱寂之中,忽然傳來「啊」的一聲悲號,聲音中充滿痛苦和恐懼之意,靜夜聽來,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狐冲聽得是黑白子的叫聲,不禁暗自歉仄,雖然他為了暗算自己而遭此報,但他落在鮑大楚諸人手中,那定是凶多吉少了。跟著聽得腳步聲響,漸漸走近,黃鍾公等走進了屋中。令狐冲又湊眼到窗縫上去張望,只見禿筆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扶著黑白子。黑白子臉上一片灰色,雙目茫然無神,與先前所見的精明強幹情狀,全然不同。

  黃鍾公躬身說道:「敢……敢稟四位長老,那要犯果然……果然是走了。屬下在四位長老跟前領死。」他似是明知已然無倖,說話的聲音頗為鎮定,反不如先前的激動。鮑大楚森然道:「你說黑白子不在莊中,怎地他又出現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黃鍾公道:「種種原由,屬下實在是莫名其妙。唉,玩物喪志,此事都是屬下四人耽溺於琴棋書畫之中,以致給人窺到了這老大弱點,深謀遠慮的定下了奸計,將那人……將那人劫了出去。」

  令狐冲心下也是一片茫然,尋思:「原來那姓任的前輩卻也逃走了,他們當真不知?」只聽鮑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來查明那要犯脫逃的真相。你們若是據實稟告,確無分毫隱瞞,那麼……那麼我們或可向教主代你們求情,請教主慈悲發落。」黃鍾公長長嘆了口氣,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長老眷顧,屬下又怎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是其中原委曲折,屬下若是不知道明白,縱然死了也不瞑目。鮑長老,教主……教主他老人家是在杭州麼?」鮑大楚長眉一軒,道:「誰說他老人家是在杭州?」黃鍾公道:「然則那要犯昨天剛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立時便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長老前來梅莊?」鮑大楚哼的一聲,道:「你這人越來越胡塗啦,誰說那要犯是昨天逃走的?」黃鍾公道:「那人確是昨天中午越獄的,當時我三人還道他是黑白子,沒想到他移花接木,將黑白子關在地牢之中,穿了黑白子的衣冠衝將出來。這件事三弟、四弟固然看得清清楚楚,還有那丁堅,給他一撞之下,肋骨斷了十幾根……」鮑大楚轉頭向其餘三位長老瞧去,皺眉道:「這人胡說八道,不知說些什麼。」一個肥肥矮矮的老者說道:「咱們是上月初八得到訊息……」一面說,一面屈指計算,道:「到今日是第二十一天。」

  黃鍾公猛退兩步,砰的一聲,背脊重重撞在牆上,道:「絕……絕無此事!我們的的確確,親眼見到他昨天逃出去的。」他走到門口,大聲叫道:「施令威,將丁堅抬了出來。」施令威在遠處答應道:「是!」

  鮑大楚走到黑白子身前,抓住他胸口,將他身手提將起來,只見他手足軟軟的垂了下來,似乎全身骼骨俱已斷絕,只剩下一個皮囊。那個又瘦又黑的老者說道:「不錯,這是中了那廝的吸星大法,將全身精力都吸乾了。」鮑大楚問道:「你是什麼時候著了他的道兒?」黑白子道:「我…我…的確是昨天,那廝…那廝抓住了我右腕,我…我便半點動彈不得,只好由他擺佈。」鮑大楚甚為迷惑,道:「那便怎樣?」黑白子道:「他將我從那方孔中拉進牢去,除下我衣衫換上了,又…又將足鍊手銬都套在我手足之上,然後從那方孔中鑽…鑽了出去。」

  鮑大楚皺眉道:「昨天?怎能夠是昨天?」那瘦小老者道:「那足鍊手銬是怎地弄斷的?」黑白子道:「我…我…我實在不知道。」禿筆翁道:「屬下細看過足鍊手銬的斷口,是用極厲害的鋼絲鋸子鋸斷的。銬鍊原為精鋼所鑄,這等厲害的鋼絲鋸子,不知那廝何處得來?」說話之間,施令威已引著兩名家人將丁堅抬了進來。他躺在一張軟榻上。身上蓋著一張薄被。

  鮑大楚揭開被子,伸手在他胸口輕輕一按,丁堅長聲大叫,顯是十分痛楚,鮑大楚點點頭,揮了揮手,施令威和兩名家人將丁堅抬了出去。鮑大楚道:「這一撞之力果然了得,顯然是那廝所為。」坐在左面那中年婦人一直沒開口,這時突然說道:「鮑長老,倘若那廝確是昨天才越獄逃走,那麼上月初,咱們得到的訊息,只怕是假的了。那廝的伴黨在外面故佈疑陣,令咱們人心搖動。」她年紀雖然已經不小,但說話聲音仍是頗為嬌媚動聽。鮑大楚搖頭道:「不會是假的。」那婦人道:「不會假?」鮑大楚道:「薛香主一身金鐘罩,鐵布衫的精練功夫,尋常刀劍也砍他不入,可是給人五指插入胸膛,將一顆心硬生生的挖了出去,除了這廝之外,當世更無第二人……」令狐冲正聽得出神,突然之間,肩頭有人輕輕一拍,這一拍事先更無半點朕兆,他一驚之下,回過頭來,只見兩個人站在他的身後。這二人臉背月光,瞧不見他們的面容。一個人向他招了招手,道:「兄弟,咱們進去。」正是向問天的聲音。

  令狐冲大喜,低聲道:「向大哥!」他二人這兩句話聲音雖輕,屋中各人已然聽見。鮑大楚喝道:「什麼人?」只聽得一人哈哈大笑,聲震屋瓦,乃是發自向問天身旁的人口中。這笑聲在令狐冲耳中嗡嗡作響,只覺胸腹間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過。那人邁步向前走去,遇到牆壁,雙手一推,轟隆一聲響,牆上登時穿了一個大洞,那人便走了進去。向問天伸手挽住令狐冲的右手,並肩走進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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