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笑傲江湖 | 上頁 下頁
一七五


  穿衣之際,覺得胸腹間氣血不暢,當下盤膝坐在溪邊,行功片刻,便覺丹田中的內息己散入奇經八脈之中,丹田之內又是如竹之空,似谷之虛了。他不知自己其實已練成了當世第一等厲害的功夫,適才抓住黑白子的手腕,已將他畢生修習的內功吸了過來,貯入自己丹田之中,再這麼散入奇經八脈,那便是將黑白子的內力作為己用,陡然間增加了一位高手的功力,自是精神大振了。眼見天色將黑,腹中又有些飢餓,一摸黑白子長袍的衣袋之中,並無銀兩,卻有一個翡翠鼻煙壺,碧綠可愛,是件名貴的古董。當下整了整衣衫,望見杭州城中炊煙四起,便下山向城中行去,找了家客店投宿,叫酒叫肉,吃了一飽,當晚好好安睡一宵。次晨將那鼻煙壺到當舖中去押了幾十兩銀子,購買衣衫鞋襪,全身換上了,臨鏡一照,居然自己也不認得自己了,忽想:「倘若小師妹見到我這等模樣,不知會怎樣想?唉!我大難不死,再世為人,何以總是念念不忘的記著小師妹?」

  走出客店,信步所之,來到了西湖之畔,只見臨湖好大一家酒樓,酒旗臨風招展,寫著「宋氏樓」三個大字。令狐冲酒癮大起,當即邁步走進酒樓、在臨湖一個座頭上坐了,店小二斟上酒來。令狐冲喝了一口,乃是十二年的陳紹狀元紅,也算是一流美酒。其時炎夏初過,沿岸湖中盡是田田蓮葉,清風拂面,遠眺一湖碧水,心情極是舒暢,尋思:「昨日此時,我還被關在這湖底的黑獄之中,今日卻已身得自由,在此飲酒觀景。老天待我,可也是不薄了。」

  他酒興一起,喝了一斤又是一斤,店小二不住手的一壺壺打上來,只讚:「這位客官好大的酒量!」正喝間,只聽得腳步聲響,樓梯上走上來四個人。令狐冲一瞥之間,心下便是一凜,只見這四個人的目光都是精光四射,顯然都是武功極高的人物。這四人中三個是五六十歲的老者,另一個則是個中年婦人。四個人服色都是頗為樸素,除了背上各負包袱外,腰間也未攜有兵刃。

  其中一個老者身材特高,在樓梯口一站,顧盼之際,極是威武。他向令狐冲瞧了一眼,轉頭道:「這裏倒也乾淨,便在這裏吃吧。」其餘三人道:「很好!」四個人在臨湖的另一張桌旁坐了。店小二過去招呼,那知這四人貌相雄壯,居然既不喝酒,也不吃肉,叫的都是素菜,再要了六斤麵條。

  這四人吃飯時一言不發,只是吃飽了便算了事,對於菜餚滋味的美惡,似是全不在意。店小二過去殷勤招呼,說道:「這味炒素什錦是我們廚子的拿手好菜,妙在全用素菜,吃來卻有鵝肝、豬腰、鴨肫三種不同的滋味,四位以為如何?」一個粗壯的漢子聲道:「素菜就是素菜,要什麼豬肝、牛肝的味道?」令狐冲聽他說話是山東口音,心想:「這四個人不知是那一家那一派的?來到杭州不知有何事幹?」他心中掛念著要去設法搭救那姓任之人,不願多生事端,只想用完酒飯,便即下樓,那知這四個人吃得極快,幾大碗麵條一扒而過,結賬下樓,也不給小費。那店小二嘮嘮叨叨的大為不滿,說道:「好小氣的北佬,當真一個小錢也捨不得花。」他說了之後,想到令狐冲也是北方人,忙陪笑道:「你老人家別多心,我可不是說你。你大吃大喝,那可全然不同。」令狐冲笑道:「大吃大喝,成了個酒囊飯袋,有什麼好?」付鈔下樓,在杭州城中三街六巷,到處遊逛了一會。晚間又在另一處酒樓喝了一頓酒,這才回店睡覺。睡到三更時分,推窗而出,越過圍牆,逕向西湖孤山而去。他輕功本來平平,但練了那鐵板神功後,不但步履輕健,便這麼隨意一縱一躍,也是達到了生平從來所不敢想像的境界。黑夜疾行,竟是靜悄悄地連自己的腳步聲也聽不到,令狐冲急行之際,猛地止步,柳樹之下,見到自己的黑影,心下不由得一驚:「我到底是人是鬼?是不是在地牢中給人害死了,以致成了鬼魂?為什麼奔跑起來,如此輕飄飄的不化半分力氣?」

  伸右手捏了捏左手,明明覺得疼痛,自己又覺好笑,心想:「那鐵板神功實是古怪,只練得這麼一個多月,便有如此進境,再練下去,不是變成了妖怪嗎?」他不知鐵板上所載的練功法門,最難的一步是要人散去全身內力,使得丹田中一無所有。散功是否有成,乃是這門功夫的成敗關鍵,只要散得不盡,或行錯了穴道,立時便會走火入魔,輕則全身癱瘓,從此成了廢人,重則經脈逆轉,七孔流血而亡。這門功夫創成已達數百年,但能夠練成的卻是寥寥無幾,實是散功這一步太過艱難之故。令狐冲卻是佔了極大的便宜,他自己的內力已然全失,原無所有,要散便散,不花半點力氣,在旁人是最艱難最凶險的一步,在他竟是不知不覺間便邁過去了。旁人練此功夫,往往花上十年、二十年的苦功,將全身內力一分一分的散去,戰戰兢兢,唯恐有失,但十之八九,仍是功虧一簣,以傷亡告終。他卻是機緣巧合,於無意中得之,自然覺得這門功夫效力奇大而練成太易,其間太過不稱,以致連自己也不相信了。

  散功之後,又須吸取旁人的真氣,貯入自己丹田之中,再依法驅入奇經八脈以供己用。這一步本來也是十分艱難,須知已將自己內力散盡,再要吸取旁人真氣,豈不是以卵擊石,徒然自行送了性命?除非真有對他十分愛護的師友親人,願意以本身真氣相贈,助其成功。但這門功夫陰損惡毒,修習成功之後,害人利己,為禍極大,修習者極少是正人君子。本身既是奸惡之徒,想有人捨己相助,那也是困難之極,自來練這門功夫之人,都是散功一成之後,暗使狡計,將人灌醉、迷倒,或是予以綁縛、擊暈,再設法盜取他的真氣。令狐冲其間卻又有巧遇,他身上原已有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所注的八道異種真氣,既豐且勁,一經依法驅入經脈,立生奇效,是以隨手一捏飯碗,碗片立時粉碎,便如是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個人同時使力一般。再後來無意中抓住了黑白子,又將他身上的內力吸了過來。他陡然之間將八位高手的內力收為己用,自是覺得勁力大得不可思議。其中桃谷六仙、不戒和尚的真氣只是其本人的一部份,但這七人武功甚高,雖只一部份亦已極為厲害,再加他在少林寺時,方證大師設法替他治病之時,也注入了一部份少林寺神功。這時候他內力之強,環顧當世武林之中,已是少有其匹,只是他自己全然不明所以,自相駭怪而已。他在當地滴溜溜的打了個轉,吸一口氣,身子竟自冉冉升起。他吃了一驚,「啊」的一聲叫,氣息一濁,身子又再墮下,伸手搔了搔頭皮,自言自語:「奇哉怪也!奇哉怪也!」

  他身未落地,乘勢拔出腰間長劍,隨手刺出,手腕略抖,嗤的一聲輕響,長劍還鞘,這才左足落地,抬起頭來,只見五片柳葉緩緩從空中飄將下來。原來適才這一劍刺出,已然分別刺中了五片柳葉的葉蒂。令狐冲長劍二次出鞘,在空中轉了個弧形,只見劍光大盛,五片柳葉都收到了劍刃之上。他縮回長劍,左手從劍刃上取過一片柳葉,心下說不出的又是歡喜,又是奇怪。在湖畔悄立片時,陡然間心中一陣酸苦:「我這身功夫,師父師娘是無論如何教不出來的了。可是……可是我寧可像從前一樣,內力劍法,一無足取,卻在華山門中逍遙快樂,勝於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這遊魂野鬼。」

  自覺有生以來,武功從未如今日之高,卻從未如今日這般寂寞淒涼。過去數月被囚於地牢,孤身一人那是當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卻仍是孤零零地深夜在湖畔遊蕩,他天生愛好熱鬧,喜友好酒,雖然發覺武功突增,但歡喜之情漸消,清風之中,冷月之下,心中竟是倜倀無限。

  呆立半晌,心道:「唉,人人都不睬我,只好到梅莊地牢中去瞧瞧那個性任的前輩,倘若他立下重誓,出困後不害好人,不妨將他救了出來。」

  當下認明路徑,向梅莊行去,片刻間上了孤山,便到了梅莊之側,從斜坡上穿林近莊,耳聽得莊中靜悄悄地,輕輕一躍便進了圍牆。只見幾十間房子都是黑沉沉地,只有右側一間屋子的窗子中透出燈光,當下提氣悄步走到窗下,但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黃鍾公,你知罪麼?」聲音十分嚴厲。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