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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忽聽得黑白子的聲音在門外說道:「前輩功力蓋世,確是天下一人,在下不勝欣羨。」原來不知不覺之間,三日之期已屆,令狐冲正驚於自己捏碎飯碗,手上勁力如此宏大,連黑白子來到門外亦未察覺,聽了他說話後,一時仍是會不過意來,只因輕輕一捏,便將一隻瓦碗捏成粉碎之舉,太也匪夷所思。黑白子道:「前輩只這麼一捏,便將飯碗捏成細粒,這一手若是抓在敵人身上,敵人還有命麼?哈哈,哈哈!」

  令狐冲心想:「他此言不錯。」當下也是哈哈,哈哈的乾笑幾聲。黑白子道:「前輩今日興緻高,便收弟子入門如何?」令狐冲尋思:「我收他為弟子,教他這些口訣?……嗯,我只練得一兩天,功力便如此厲害,看來這鐵板上的口訣法門倒不是開玩笑的。黑白子所求的,便是這些法門,但他練成之後,是否真的會放我出去?他一開門進來,發現是我風二中而不是那位姓任的前輩,自是立時翻臉。再說就算傳他功夫的真是任前輩,黑白子練成之後,多半會設法將他害死,譬如在飯菜中下毒之類。是了,這黑白子要下毒害死我,當真易如反掌,他練成了功夫,怎會將我放出,任前輩十二年來所以不肯傳他,自是為此了。」

  黑白子聽他不答,只怕事情又起變化,說道:「前輩傳功之後,弟子即去拿美酒肥雞,來孝敬前輩。」令狐冲被囚多日,每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一聽到「美酒肥雞」,不由得饞涎欲滴,道:「好,你先去拿美酒肥雞來,我吃了之後,心中一高興,或許便傳一些功夫。」黑白子本想以此為餌,誘他傳功,但他偏要先吃美酒肥雞,若是定要他先傳功夫,說不定他一怒之下,又不肯傳了,忙道:「好好,我去取美酒肥雞來。不過今天是不成了,明日如有機緣,弟子自當取來奉獻。」令狐冲道:「今日為什麼不成?」黑白子道:「來到此處,須得經過我大哥的臥室,只有乘著我大哥外出之時,才能……才能………」令狐冲嗯了一聲,便不言語了。黑白子記掛著黃鍾公回到臥室。不敢多耽,便即告辭而去。

  令狐冲一伸手,摸到床上那些細碎的瓦粒,心想:「這功夫怎地如此厲害?只練一兩天,便有如此奇效,若是練到一月以上,豈不是便能……便能……」突然之間,他大叫一聲,跳了起來,原來他想到了:「若是練到一月以上,便能扯斷鐵鍊,打破鐵門,衝將出去。」但這歡喜之情隨即消失,心中想到:「倘若這功夫真是如此了得,那任我行自己又怎地衝不出去?」他心中轉著念頭,右手幾根手指伸到左腕的鐵圈之中,用力一扳,他並沒想真能扯開鐵圈,那鐵圈竟然張了開來,又扳了幾下,左腕竟然從鐵圈中脫出。

  令狐冲驚喜交集,一摸那鐵圈,原來中間有一斷口,但若自己內力未復,圈上雖有斷口,也扳不開來。他伸左手將右腕上的鐵圈也扳開了,跟著除去箍在兩雙足腕上的鐵圈,每一個鐵圈上都有斷口。鐵圈既已除下,鐵鍊隨之脫除,身上已無束縛。他好生奇怪:「為什麼每一個鐵圈上都有斷口?這樣的鐵圈,怎能鎖得住人?」次日那老人送飯來時,令狐冲就著燈光一看,只見鐵圈的斷口處呈青白之色,顯是新切開的,不由得更是奇怪。

  再見這些斷口處有一條條極細的鋼絲鋸紋,顯然是有人用一條極細的鋼絲鋸子,將腳鍊手銬上四個鐵圈都鋸了開來,斷口處閃閃發光,並未生銹,顯然鋸斷鐵圈之事發生於不久以前,更奇怪的是,何以這些鐵圈又合了攏來,套在自己手足之上,莫非……莫非……他心中想:「這件事推想起來,多半有人暗中在設法救我。這地牢如此隱密,外人決計無法入來,救我之人當然是梅莊中的人物,想來他不願這等對我暗算,因此在我昏迷不醒之時,暗中用鋼絲鋸子將腳鐐手銬鋸開了。此人自不肯和梅莊中餘人公然為敵,只有覷到機會,再來放我出去。」

  想到此處,登時精神大振,心想:「這地道的入口處是在黃鍾公的臥床之下,如是黃鍾公想救我,隨時可以動手,不必耽擱這許多時光。黑白子當然不會。禿筆翁和丹青生二人之中,丹青生和我深有同好,交情與旁人大不相同。十之八九,是丹青生這個好朋友了。」再想到黑白子明日來時如何應付,已然打定了主意:「我只是和他虛與委蛇,騙他些酒肉吃。教他些假功夫,有何不可?哈哈,哈哈!」

  他隨即又想:「丹青生隨時會進來放我出去,須當乘此機會,趕快將鐵板上的口訣法門記熟於心。」於是摸著鐵板上的字跡,口中誦讀,心中記憶。先前摸到這些字跡時,並不在意、此時真要記誦得絕無錯失,倒也大非易事,心想這些上乘功夫的法門,一字之錯,往往令得練功者人鬼殊途,成敗逆轉,只要練得稍有不對,走火入魔乃是勢所必然。出此牢後,幾時再有機會重來對照?因此非記得沒半點錯漏不可。他唸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讀了幾多遍,幾乎倒背也背得出了,這才安心入睡。

  睡夢之中,果見丹青生前來打開牢門,放他出去,令狐冲一驚而醒,待覺是南柯一夢,卻也並不沮喪,心想:「他今日不來救,只不過未得其便,不久自會來救。」想起出牢之後,這鐵板上的口訣法門若是給黑白子發見了,豈不是讓他白白的便宜?這人如此惡毒,練成這神功後只有增其兇焰。當下摸著字跡,又從頭至尾的讀了十遍,拿起除下的鐵銬,便將其中的字跡刮去了十幾個字。

  這一天黑白子居然並未前來,令狐冲也不在意,照著口訣法門,繼續修習。其後數日,黑白子始終沒來。令狐冲自覺練功大有進境,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留在自己體內的異種真氣,已有六七成從丹田中驅了出來,散之於任督諸脈,心想只須持之有恆,自能盡數驅出。他每日誦讀口訣數十遍,刮去鐵板上的字跡數十字,自覺力氣越來越大,用鐵銬刮削鐵板,當真花不了多大力氣。如此又過了一月有餘,令狐冲雖在地底,亦覺得炎暑之成漸減,心想:「冥冥之中果有天意,我若是冬天被囚於此,絕不會發見鐵板上的字跡。說不定熱天未到,丹青生已將我救了出去。」正想到此處,忽聽得甬道中又傳來了黑白子的足步之聲。

  令狐冲本來臥在床上,當下輕輕轉過身來,面向裏壁,只聽得黑白子走到門外,說道:「任……任老前輩,真是十分對不起。這一個多月來,我大哥一直足不出戶。在下每日裏焦急萬狀,只盼來跟你老人家請安問候,總是不得其便。你……你老人家千萬不要見怪才好。」一陣酒香雞香,從方孔中傳了進來。

  令狐冲這許多日子滴酒未沾,一聞到酒香,那裏還忍得住,轉身說道:「把酒菜拿來給我吃了再說。」黑白子道:「是,是。前輩這是答應傳我內功的秘訣了?」令狐冲道:「每次你送三斤酒,一隻雞來,我便傳你四句口訣,等我喝了三千斤酒,吃了一千隻雞,這內功的口訣也傳得差不多了。」黑白子道:「這樣未免太慢,只怕日久有變。晚輩每次送六斤酒,兩隻雞,前輩每次便傳八句口訣如何?」令狐冲笑道:「你倒貪心得緊,那也可以。拿來,拿來。」

  黑白子托著木盤,從方孔中遞將進去,盤上果是一大壺酒,一隻肥雞。令狐冲心想:「我未傳口訣,你總不能先毒死我。」提起酒壺,骨嘟嘟的便喝喝。這酒其實並不甚佳,但這時喝在令狐冲口裏,卻當真是醇美無比,一口氣便喝了半壺,跟著撕下一條雞腿,大嚼起來,頃刻之間,將一壺酒,一隻雞吃得乾乾淨淨,他拍了拍肚子,讚道:「好酒,好酒。」黑白子笑道:「前輩吃了肥雞美酒,便請傳授口訣了。」他就此不提拜師之事,只當對方喝酒吃雞之餘,一時記不起了。令狐冲索性也不提此事,說道:「好,這幾句口訣,你牢牢記住了:『奇經八脈,中有內息,聚之丹田,會於膻中。』這四句口訣,你懂得解麼?」那鐵板上原來的口訣是說:「丹田內息,散於四肢,膻中之氣,分注八脈。」他故意將之倒轉來。黑白子一聽,覺得這四句口訣平平無奇,乃是練氣的普通法門,說道:「這四句,在下領會得,請前輩再傳四句。」

  令狐冲心想:「這四句經我一改,變成尋常之極,他自感不足了,須當唸四句十分古怪的,嚇唬嚇唬他。」於是說道:「今天是第一日,索性多傳四句,你記好了:『震裂陽維,塞絕陰蹻,八脈齊斷,神功自成。」黑白子大吃一驚,道:「這……這……這人身的奇經八脈若是斷絕,那裏還活得成?這……這四句口訣,晚輩可真是不明白了。」令狐冲道:「這等神功大法,若是人人都能領會,那還有甚麼希奇?這中間自然有許多精微奇妙之處,常人不易索解。」黑白子聽到這裏,越來越覺他說話的語氣,所用辭句,與那姓任之人實是大不相同,不由得疑心大起。原來前兩次令狐冲說話極少,辭語又是十分含糊,這一次吃了酒後,精神振奮,說話一多,黑白子又是個十分機警之人,登時便生了疑竇。只是他萬萬料想不到牢房中所關的並不是那姓任的前輩,還道他有意捏造口訣,戲弄自己,說道:「你說『八脈齊斷,神功自成』,難道前輩自己,這奇經八脈都已斷絕了嗎?」

  令狐冲道:「這個自然。」他從黑白子語氣之中,聽出他已起了疑心,不敢跟他多說,道:「全部傳完,你融會貫通,自能明白。」說著將酒壺放在盤上,從方孔中遞將出去,黑白子伸手來接。令狐冲突然啊喲一聲,身子向前一衝,噹的一聲,將頭撞在鐵門之上。黑白子道:「怎樣了?」他這等武功高強之人,反應極快,一伸手,已探入方孔,抓住木盤,生怕酒壺掉在地下摔碎。

  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令狐冲左手翻上,抓住了他右手手腕,笑道:「黑白子,你瞧瞧我到底是誰?」黑白子大驚之下說道:「你…你…」嗒的一聲,撞翻了燭台。

  令狐冲將木盤遞出去之時,並未有抓他手腕的念頭,待在微光之下,見到黑白子的手掌在方孔外一晃,只待接他木盤,突然之間,心中起了一股難以抑制的衝動,只覺自己在這裏囚禁多日,全是出於這人的狡計,若能將他手腕扭斷了,也足稍出心中的惡氣,又想他出其不意的給自己抓住,定然大吃一驚,這人如此奸詐,嚇他一跳,又有何不可?也不知是出於報復之意,還是出於一時童心大盛,便這麼假裝摔跌,引得他伸手進來,抓住了他的手腕。

  黑白子本來也是個十分機警之人,只是這一下實在是太過突如其來,事先沒半點朕兆,待得心中微覺不妥,手腕已被對方抓住,只覺對方五根手指便如是一隻鐵箍,牢牢的扣住了自己手腕上「內關」「外關」兩處穴道,當即手腕一旋,反打擒拿,噹的一聲大響,左足三根足趾立時折斷,痛得啊啊大叫,何以他右手手腕被扣,左足的足趾部會折斷,豈非說來甚奇?原來黑白子心中於對方向來深自敬憚,這時手腕被扣,立即想到只怕便有性命之憂,是以忙不迭的使出生平絕技大擒拿手中的一招「蛟龍出淵」。這一招乃是左手手腕被人扣住時所用,右手向內一奪,左足無影無蹤的疾踢而出,這一腳勢道厲害無比,正中敵人胸口,非將他踢得當場吐血不可。敵人若是高手,知所趨避,那便須立時放開他的手腕,否則無法躲得過他當胸的一腳。令狐冲所長者只是劍法,拳腳上的功夫在華山派中都不算是強手,師弟勞德諾就比他高強得多,若和黑白子這種高手相搏,更是差得太多。黑白子這一招「蛟龍出淵」使了出來,那右手向內一奪只是虛招,教敵人全力注意於自己右手,左足踢出時肩不沉,腰不轉,絕無踢腿之狀,令狐冲固然看他不出,就是料到了,這一腿也是躲不開,除非長劍在手,才能以劍法克制。也是事出倉卒,黑白子急於脫困,沒想到他和對方之間,隔了一道厚厚的鐵門,這一招「蛟龍出淵」確是使對了,這一腳也是踢得部位既準,力道又是凌厲之極,只可惜噹的一聲響,踢在鐵門之上。令狐冲聽到鐵門這一聲大響,這才明白,自己全仗鐵門保護,才逃過了黑白子如此厲害的一腳,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再踢一腳,踢得也這樣重,我便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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