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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令狐冲著急起來,他這一出去,須得再隔兩月再來,在這黑獄中渡日如年,怎能再等得兩個月?等他走出幾步,便即壓低嗓子粗聲說道:「你……你求我答應甚麼事?」黑白子一聽,轉身一縱,便已到了方孔之前,行動之迅捷,直如飛鳥一般,說道:「任兄,你肯答應了嗎?」令狐冲轉身向著牆壁,將手掌蒙在口上,含糊不清的道:「答應什麼事?」黑白子道:「十二年來,每年我都有六次冒險來到此處,求任兄答應,任兄怎地明知故問?」令狐冲哼的一聲,道:「我忘記了。」黑白子道:「我求任兄將那大法的秘要傳授在下,在下學成之後,自當放任兄出去。」令狐冲尋思:「他是真的將我認作是那位姓任前輩?還是另有陰謀詭計?」一時無法得知他的真意,只得又模模糊糊的咕嚕幾句,連他自己都不知說的是什麼話,黑白子自然更加聽不明白了,連問:「任兄答不答應?任兄答不答應?」令狐冲道:「你言而無信,我才不上這個當呢。」

  黑白子道:「任兄要在下作什麼保證,才能相信?」令狐冲道:「你自己說好了。」黑白子道:「任兄定是擔心傳授了這大法的秘要之後,在下食言而肥。不放任兄出去,是不是?這一節我自有安排。總是教任兄信得過便是。」

  令狐冲道:「什麼安排?」黑白子道:「你到底答不答應?」令狐冲腦中念頭轉得飛快:「他求我傳大法的秘要,我又有什麼大法的秘要可傳?但不妨聽聽她有什麼安排。他若真能放我出去,我便將鐵板上那些秘訣說給他聽,管他有用無用,先騙一騙他再說。」黑白子聽他不答,又道:「任兄將這方法傳我之後,我便是任兄門下的弟子了。貴教弟子欺師滅祖,向來須受剝皮凌遲之刑,數百年來,無人能逃得過。在下何敢不放任兄出去?」令狐冲哼的一聲,道:「原來如此。」黑白子道:「那麼任兄是答應了?」語氣之中,流露出驚喜之極的心情。令狐冲道:「三天之後,你來聽我回話。」黑白子道:「任兄今日答應了便是,何必在這黑牢中多耽三天?」令狐冲心想:「他比我還心焦得多,且多挨三天再說,看他到底有何詭計。」當下重重哼了一聲,顯得甚為惱怒。黑白子道:「是,是!三天之後,我再向……你老人家請教。」他不再口稱「任兄」,而說「你老人家」,竟然認定對方是答應收自己為弟子了。

  令狐冲聽得他走出地道,關上了三道門,心頭思潮起伏:「難道他真是將我錯認為那位姓任的前輩?此人心思縝密,怎會鑄此大錯?」

  突然間想起一事:「莫非黃鍾公早已窺知他的秘密,暗中將任前輩囚於別室,卻將我關在此處?不錯,這黑白子十二年來,每隔兩月便來一次,焉知行蹤不給人察覺?這定是黃鍾公暗中佈下了機關。」

  突然之間,想起了黑白子適才所說的一句話來:「貴教弟子欺師滅祖,向來須受剝皮凌遲之刑,數百年來,無人能逃得過。」尋思:「貴教?什麼教?難道是魔教,莫非那姓任的前輩是魔教中人?唉,魔教中人又怎地?魔教中又不是沒有好人。那位曲洋曲長老,還有我那向大哥,豈非均是魔教中人?」這件事在腦中一閃即過,並沒再去多想,只是琢磨著兩件事:「黑白子此舉出於真情,還是作偽?三天之後他再來問我,那便如何答覆?」

  這一天之中,東猜西想,種種古怪的念頭都轉到了,想破了頭也無法猜到黑白子的真意,到後來疲極入睡。一覺醒轉之後,第一件事便想:「倘若向大哥在此,他見多識廣,頃刻間便能料到黑白子的用意所在。那位姓任的老前輩智慧之高,顯是更在向大哥之上……啊喲……」他脫口叫了一聲,站起身來。睡了這一覺之後,腦子已然十分清醒,心道:「十二年來,任老前輩始終沒有答應他,自然是由於情知此事答應不得。他是何等樣人,豈不知其中利害關節?」但隨即又想:「任老前輩是不能答應他,我可不是任老前輩,卻又有什麼不能?」他心底情知此事甚為不妥,中間含有極大的凶險,但脫困之心極切,只要能有機會逃出這黑牢,什麼禍害都不放在心上了,當下打定了主意:「三天之後黑白子再來問我,我便答應了他,將鐵板上這些練氣的秘訣傳授於他,看他如何,隨機應變便是。」於是摸著鐵板上的字跡,默默記誦,心想:「我須當自行讀熟教他時脫口而出,他便不會起疑。只是我口音和那任老前輩相差太遠,只好拚命壓低嗓子。是了,我大叫兩日,把喉嚨叫得啞了,到那時再說得加倍含糊,他當不易察覺。」

  他讀一會口訣,便大叫大嚷一會,好在這黑牢深處地底,門戶重疊,便在牢裏大放炮仗,外面也是聽不到半點聲息,令狐冲知道自己喊得再響,也決計無人會來理會。他放大了喉嚨,一會大罵江南四友,一會唱歌唱戲,唱到後來,自己覺得實在難聽,不禁大笑一場,便又去記誦鐵板上的口訣,突然之間讀到幾句話:「丹田之中,常如空箱,恆似深谷,空箱可以貯物,深谷可以容水。若有內息,散之於任脈諸穴。」這幾句話以前也曾摸到過好幾次,只是以前心中對這些練氣的法門存著厭惡之意,字跡過指,從來不去思念其中的含義,此刻突覺大為奇怪:「師父從前教我修習內功,基本要義在於充氣丹田,丹田之中須當內息密實,越是渾厚,內力越強。為什麼這口訣卻說丹田之中不可存絲毫內息?丹田中若無內息,內力從何而來?任何練功的法門都不會如此,這不是跟人開玩笑麼?嘿嘿,黑白子此人卑鄙無恥,我便將這法門傳他,教他上一個當也是好的。」

  一路摸索鐵板上的字跡,一路尋思,琢磨字跡中的含意,只覺起初數百字,都是教人如何散功,如何化去自身的內力,令狐冲越來越是駭然,心想:「天下有那一個肯如此蠢笨,將自己畢生勤修苦練而成的內力設法化去?除非他是決意自盡了。若要自盡,橫劍抹脖子便是,何必如此費事這樣化散內功,所用的功夫竟比修積內功還要艱難,練成了又有什意思?」想了一會,不由得大是沮喪:「黑白子一聽這些口訣和法門,便知是消遣他的,怎肯上當?看來這條計策是行不通的了。」

  他越想越是煩惱,口中翻來覆去的只是唸看那些口訣:「丹田有氣,散之任脈,如竹中空,似谷缸虛……」唸了一會,心中有氣,搥床大罵:「他媽的,這人在這黑牢之中,給關得怒火難消,卻安排這等詭計來捉弄旁人。」罵了一會便睡著了。睡夢之中,似覺自己坐在床上,正在照著鐵板上的口訣練功,什麼丹田有氣,散之任脈,便有一股內息,緩緩向任脈中流動,四肢百骸,竟是說不出的舒服。

  過了好一會,他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覺得丹田中的內息仍在向任脈流動,突然間心念一動:「啊喲,不好,我內力如此不絕流出,豈不是轉眼變成個廢人?」一驚之下,坐了起來,內息登時從任脈中轉回,只覺氣血翻湧,頭暈眼花,良久良久之後,這才定下神來。驀地裏想起一事,不由得驚喜交集,心道:「我所以傷重難愈,全是由於體內積蓄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八道異種真氣,以致連平一指平大夫那樣的名醫,也無法為我醫治。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言道,只有修習『易筋經』,才能將這些異種真氣逐步化去。但這鐵板上所刻內功秘要,不就是教我如何化去自身內力嗎?哈哈,令狐冲,你這人真是蠢笨之極,別人怕內力消失,你卻是怕內力無法消失。有此妙法,練上一練,那是何等的美事?」

  他適才在睡夢中練功,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清醒時不斷唸誦口訣,腦中所想,盡是鐵板上的練功法門,入睡之後,不知不覺的依法練了起來,但畢竟思緒紛亂,並非全然照著這些法門而行,這時他精神一振,重新將那些口訣和練法用手摸了一遍,心下想得明白,這才盤膝而坐,循序修習。只練得一個時辰,便覺長期鬱積在丹田中的異種真氣,已有一部份散入了任脈,雖然未能驅出體外,但氣血翻湧的苦況卻已然大減。

  他站起身來喜極而歌,卻覺歌聲嘶嘎,甚是難聽,原來早一日大叫大嚷以求喊啞喉嚨之舉,居然已收功效,忍不住便哈哈大笑起來,心道:「任我行啊任我行,你留下這些口訣法門,想要害人,那知道撞在我的手裏,反而於我有益無害,你死而有知,只怕要氣得你大翹鬍子吧!哈哈,哈哈。」練功之後,腹中加倍感到飢餓,好容易等到那老人送了飯來,當即狼吞虎嚥,頃刻間吃了個乾乾淨淨,隨即坐在床上,再行練功。如此毫不間歇的散功,只覺多練一刻,身子便舒服一些,心想:我將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真氣盡數散去之後,再照師父所傳的法子,重練本門內功。雖然一切從頭做起,要花上不少功夫,但我這條性命,只怕就此撿回來了。如果向大哥終於來救我出去,江湖之上,豈不是另有一番天地?」忽爾又想:「師父既將我逐出華山派,我又何必再練華山派的內功?武林中各家各派的內功甚多,我便跟向大哥學,又或是跟盈盈學,卻又何妨?」

  想到心熱之處,不由得手舞足蹈起來。次日吃了那碗飯後,心中仍是十分興奮,左手稍一用力,只聽得格喇喇幾聲響,一隻粗瓦碗竟在他手中碎成了數十片。令狐冲吃了一驚,隨手又是一捏,那些瓦片竟是碎成了細粒。他手掌張開,只聽得叮叮噹噹一陣響,瓦粒落在鐵板之上,便如下冰雹相似。他呆在當地,一時莫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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