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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第五十三回 吸星大法

  令狐冲心頭驚怖,直等那老人去遠,兀自靜不下心來吃飯,那老人被割去了半截舌頭的模樣,一直出現在他眼前。他躺在床上,心中發了個重誓:「這江南四狗如此可惡,令狐冲終身不能脫困,那便罷了,有一日我得脫牢籠,務當將這四狗一個割去舌頭、鑽聾耳朵,刺瞎眼睛……」突然之間,他內心深處出現了一絲光亮:「啊,是了,他們為什麼如此計算於我?莫非那人…那些人……」想起那日深夜在藥王廟中,他以長劍刺瞎了一十五名漢子的雙目,這些人來歷如何,始終不知:「難道他們將我囚於此處,是為了報當日之仇麼?」想到這裏,忍不住嘆了口長氣,胸中積蓄多日的惡氣,登時消了大半,尋思:「我刺瞎了一十五人的雙目,他們設計報仇,也是應當。」

  他氣憤漸平,日子也便容易過了些。黑獄中日夜不分,自是更不知已被囚了多少日子,只覺過一天便熱一天,想是已到夏天。小小一間囚室中沒半絲風息,自是濕熱難當。這一日實在熱得受不住了,令狐冲扯起衣衫,除下褲子,赤條條的睡在床上。

  他手足上都縛了鐵鍊,衣褲無法全部除掉,只是將衣衫拉上,褲子褪下。又將鐵板床上所舖的破席捲起,赤身裸體的睡在鐵板之上,登時感到一陣清涼,大汗漸消,不久便睡著了。睡了個把時辰,那鐵板給他身子煨熱,迷迷糊糊的向裏挪去,換了個較涼的所在,左手按在鐵板之上,忽然覺得鐵板上似乎刻著甚麼花紋,其時睡意正濃,也不加理會。這一覺睡得甚是暢快,醒轉來時,頓覺精神飽滿。過不多時,那老人又送飯來了。令狐冲對他甚為同情,每次他托木盤從方孔中送進來,必定去捏捏他手,或是在他手背上輕拍數下,表示謝意,這一次仍是如此。他接了木盤,縮臂回轉,突然之間,在微弱的燈光之下,只見自己左手的手背上凸起了四個字,清清楚楚的乃是「我行被困」四字。令狐冲大是奇怪,一時想不清這四個字的來由,微一沉吟,忙放下木盤,伸手去摸床上鐵板時,原來鐵板上竟然刻滿了字跡,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他登時明白,這鐵板上的字是早就刻下了的,只因前時床上有席,所以未曾發覺,昨晚天氣實在太熱,赤身在鐵板上睡臥,手背上才印了這四個字,反手在背上、臀上摸了摸,不由得啞然失笑,觸手之處,盡是凸起的字跡。每個字約有銅錢大小,印痕甚深,字跡卻頗為潦草。

  其時送飯老人已然遠去,他喝了幾大口水,顧不得吃飯,伸手便從頭去摸鐵床上的字跡,他慢慢一個字、一個字的摸索下去,口中輕輕讀了出來:「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殺人如麻,囚居湖底,亦是應有之報。唯老夫任我行被困……」他讀到這裏,心想:「原來『我行被困』這四字是在這裏印出來的。」繼續摸將下去,那字跡寫道:「……於此,一身通天徹地神功,不免與老夫枯骨同朽,後世小子,不知老夫之能,亦憾事也。」

  令狐冲停手不摸,抬起頭來,心想:「老夫任我行!老夫任我行。刻這些字跡之人,自是叫做任我行。原來這人也是姓任,不知與任老前輩有無干係?」又想:「這地牢不知建成已有多久,說不定刻字之人早在數十年或數百年前逝世,亦未可知。」

  他繼續摸將下去,那些字跡寫道:「茲將老夫神功精義要旨,留書於此,後世小子習之,行當縱橫天下,老夫死且不朽矣。第一,坐功……」以下所刻,便均是調氣行功的種種法門。令狐冲自習「獨孤九劍」之後,於武功之中,只喜劍法,而自身內力既失,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悵然,只盼以後字跡之中,留有一門奇妙劍法,不妨便在黑獄之中,習以自遣,雖然脫困之望越來越是渺茫,但坐困牢房,若不尋些事情做做,日子是更加難過了。

  可是他摸著鐵板,所摸到的字跡,盡是「呼吸」、「意守丹田」、「氣轉金井」、「任脈」等等修習內功的用語,一直摸到鐵板盡頭,也尋不著一個「劍」字。令狐冲好生失望,心想:「什麼通天徹地的神功?這不是跟我開玩笑麼?什麼武功都好,我就是不能練內功,一提內息,立時胸腹之間氣血翻湧,我練內功,那是自找苦吃。」不由得嘆了口長氣,端起飯碗來吃飯,心中卻想:「這個任我行不知是什麼人物?他口氣好狂,什麼通天徹地,縱橫天下,似乎世上更無敵手。原來這個地牢,專是用來囚禁武學高手的。」

  當發現鐵板上的字模時,令狐冲原有老大一陣興奮,但隨即摸到這許多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所載,乃是修習內功的法門,不由得意興索然,心想:「老天真是弄人,我沒尋到這些字跡,倒還好些。」又想:「那個任我行如果確如他在鐵板上留書所寫,功夫如此了得,何以仍是被困於此,無法得脫?可見這地牢當真固密,縱然你有天大的本事,一入牢籠,只可慢慢在這裏等死了。」當下拋開鐵板上的字跡,不再加以理會。

  但杭州一到炎暑,全城猶如蒸籠一般。那地牢深處湖底,不受日曬,本該蔭涼得多,但一來不通風息,二來潮濕無比,身居其中,另有一股困頓。令狐冲每日都是脫光了衣衫,睡在鐵板之上,一伸手便摸到那些字跡,不知不覺之間,已將其中許多句子記在心中了。

  一日他睡在床上,心中在想:「不知師父、師娘、小師妹他們現時是在何處?已回到華山沒有?」忽聽得遠遠傳來腳步之聲。這聲音既輕且快,和那送飯老人的腳步聲全然不同。令狐冲在牢中多日,已不怎麼熱切的盼望有人來救,突然聽到這腳步聲音,不由得驚喜交集,本想一躍而起,卻覺全身無力,竟是睡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只聽那腳步聲極快的便走到了鐵門之外,跟著那扇小方門打了開來。令狐冲屏息凝氣,不發出半點聲息。

  只聽得門外有人說道:「任兄,這幾天天氣好熱,你身子好吧?」聲一入耳,令狐冲便認出是黑白子的口音,倘若此人是一個多月以前到來,令狐冲定然破口大罵,甚麼惡毒的言語都會說了出來,但經過這些日的囚禁,已然火氣大消,沉穩得多,又想:「他為甚麼叫我任兄?是走錯了牢房麼?」當下默不作聲。只聽黑白子道:「有一句話,我每隔兩個月便來問你一次。今天是七月初一,我問你的還是那一句話,你到底答應不答應?」

  令狐冲心下暗暗好笑:「這人果然是走錯了牢房,以為我是任老前輩了,怎地如此胡塗?」但隨即心中一凜:「梅莊這四個莊主之中,顯以黑白子最精明幹練,如是禿筆翁、丹青生,說不定還會走錯了牢房,黑白子心思縝密,怎會弄錯?其中必有緣故。」當下仍是默不作聲。只聽黑白子道:「任兄,你一世英雄了得,何苦在這地牢之中和腐土同朽?只須你答應了我這件事,我言出如山,自當助你脫困。」

  令狐冲心中怦怦亂跳,腦海中轉過了無數念頭,卻摸不到半點頭緒,黑白子來跟自己說這幾句話,實不知是何用意。只聽黑白子問道:「你到底答不答應?」令狐冲知道眼前是個脫困的機會,不論對方有何歹意,總是比不死不活,不明不白的困在這裏好得多,但無法揣摸到對方用意的所在,生怕答錯了話,致令良機坐失,只好仍是不答。

  黑白子嘆了口氣,道:「任兄,你為甚麼不作聲?上次我帶那姓風的小子來跟你比劍,你在我三位兄弟面前,絕口不提我向你問話之事,足感盛情。我想任兄經過那一場比劍,當年的豪情勝概,不免在心中又活了起來吧?外邊的天地多少廣闊,任兄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任兄要殺那一個便殺那一個,無人敢與任兄違抗,豈不是痛快之極?你答應我這件事,於任兄又是絲毫無損,卻為何十二年來總是不肯答應?」

  令狐冲聽他語音誠懇,確似是將自己當作了那位姓任的前輩,心下更是起疑,只聽黑白子又說了一會話,翻來覆去只是求自己答應那件事。令狐冲意欲獲知其中詳情,料想自己只須一開口,情形立時會糟,只好默不作聲。黑白子嘆了口氣,道:「任兄固執如此,只好兩個月後再見。」他忽然輕輕笑了幾聲,道:「任兄這一次沒有破口大罵我,看來已有轉機,這兩個月中,請任兄再好好思量吧。」說著轉過身來,向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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