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笑傲江湖 | 上頁 下頁
一七〇


  那亮光是從一個尺許見方的洞孔中透射進來,令狐冲隨即發覺,那任老前輩所居黑牢的鐵門之上,有一方孔,與此細孔一模一樣,再一瞥間,自己果然也是處身於這樣的一間黑牢之中。他大聲叫嚷起來:「快放我出去,黃鍾公、黑白子,你們這些卑鄙的狗賊,有膽的就放我出去。」

  當他獨處暗中之時,忍不住痛哭流淚,但一見敵人到臨,胸中英雄之氣便即激發,不論敵人如何折磨虐待自己,絕不稍示怯意。只見一隻大木盤子在方孔中慢慢伸了進來,盤上放了一大碗飯,飯上堆著些菜餚,另有一個瓦罐,當是裝著湯水。令狐冲一見之下,更是惱怒,心想:「你們送飯菜給我,那是要將我在此長期拘禁了。」大聲罵道:「四個狗賊,你們要殺便殺,要剮便剮,沒的來消遣大爺。」只見那隻木盤停著不動,顯是要令狐冲伸手去接,這囚牢極是狹隘,他只須稍稍欠身,便可長臂接到,但他憤怒已極,伸出手去,用力一擊,嗆噹噹幾聲響,飯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飯菜湯水潑得滿地都是。那隻木盤卻沒打落,慢慢縮了出去。

  令狐冲狂怒之下,撲到方孔之上,只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者左手提燈,右手拿著木盤,正在緩緩轉身。這老者滿臉都是皺紋,衰老已極,卻是從來沒見過的。令狐冲叫道:「你去叫黃鍾公來,叫黑白子來,那四個狗……狗賊,有種的就來跟大爺決個死戰。」那老者毫不理睬,彎腰曲背,一步步的走遠。令狐冲大叫:「喂,喂,你……你聽見沒有?」不論他如何呼叫,那老者竟是頭也不回的走了。令狐冲眼見他的背影在地道轉角處消失,燈光也逐漸黯淡,終於瞧出去一片漆黑。過了一會,隱隱聽得門戶轉動之聲,再聽得木門和鐵門依次關上,地道中便又黑沉沉地,既無一絲光亮,亦無半分聲息。

  令狐冲腦中又是感到一陣暈眩,凝神半晌,緩緩躺在床上,尋思:「這送飯的老者定是奉有嚴令,不得跟我交談。我向他叫嚷也是無用。」又想:「這牢房和任老前輩所居一模一樣,看來梅莊的地底築有不少黑牢,不知囚禁著多少英雄好漢。我若能和任老前輩通上消息,又或是能和那一個被囚於此的難友連絡上了,同心合力,或有脫困的機會。」想到此節,當下伸手往牆壁上敲去。

  只聽得牆壁上噹噹幾響,乃是鋼鐵的聲音,回音既重且沉,顯然隔牆並非空房,而是極厚的實土。令狐冲走到另一邊牆前,伸手在牆上敲了幾下,傳出來的亦是極重實的聲響,他仍不死心,坐回床上,伸手向身後敲去,聲音仍是如此。他摸著牆壁,細心將三面牆壁都敲遍了,除了裝有鐵門的那面牆壁之外,似乎這間黑牢竟是孤零零的深埋在數十丈深的地底。這地底當然另有囚室,至少也有一間囚禁那姓任老者的地牢,只是既不知那間地牢是在甚麼方位,亦不知和自己處身所在的牢房相距多遠。

  他倚在壁上,將昏暈過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細細的想了一遍,只記得那老者劍招越使越急,口中呼喝越來越響,自己便突然昏暈了過去,至於如何為江南四友所擒,如何送入這牢房監禁,那便一無所知了。他想:「這四個莊主表面上仁義道德清高非凡,連日常遣興的也是琴棋書畫,當真是非同小可的高人雅士,但暗地裏卻是卑鄙齷齪,無惡不作。武林中這一類小人所在多有,原是不足為奇。所奇的是,這四個人對於琴棋書畫這四門東西,確似喜愛出自真誠,若要假裝,那也假裝不出。那禿筆翁在牆上寫那首『裴將軍詩』,大筆淋漓,卻絕非尋常武人所能。」又想:「師父曾經說道:真正大奸大惡之徒,定然是聰明才智之士。此話果然不錯,這江南四友所設下的奸計,果然是令人難以破解。其實我一跳進黃鍾公床上的那個地道入口,就已身陷羅網,縱然其時發覺,要想抽身而退,也已來不及了。」

  忽然之間,他叫了一聲:「啊喲!」情不自禁的站了起來,心中怦怦亂跳:「向大哥卻怎樣了?不知是否也遭了他們毒手?」尋思:「向大哥聰明機變,看來對這江南四友的為人早有所知,他縱橫江湖,身為魔教的光明右使,自不會輕易著他們的道兒。只須他不為江南四友所囚,定會設法救我。我縱然被囚在地底之下萬丈深處,以向大哥的本事,自有法子救我出去。」想到此處,不由得大為寬心,嘻嘻一笑,自言自語的道:「令狐冲啊令狐冲,你這人忒也膽小無用,適才竟然嚇得大哭起來,若是給人知道了,我這顏面往那裏擱去?向大哥就算救了我出去,我也不能再在江湖上立足存身了。」

  他心中一寬,慢慢站了起來,登時覺得又餓又渴,心想:「可惜剛才大發脾氣,將好好一碗飯一罐水都打翻了,若不吃得飽飽地,向大哥前來救我出去之後,那有力氣來和這江南四狗廝殺?哈哈,不錯,江南四狗!這等奸惡小人,那配稱為江南四友?這江南四狗之中,黑白子不動聲色,最為陰沉,這一切詭計多半是他安排下的。我脫困之後,第一個便要殺了他。四狗之中,丹青生較為老實,便饒了他命,卻又何妨?只是他的窖藏美酒,卻非給我喝個乾淨不可了。」

  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的美酒,他便是口渴如焚,心想:「我不知已昏了多少時候,怎地向大哥還不來救?」

  忽又想:「啊喲不好!以向大哥的武功,若是單打獨鬥,勝這江南四狗自是綽綽有餘,但如他四人聯手,向大哥便難操必勝之算,縱然向大哥大奮神勇,將四人都殺了,要覓到這地道的入口,卻也是千難萬難。誰又料想得到,牢房的入口竟會在黃鍾公的床上的席子底下?」

  他心中焦急了一陣,轉念又想:「向大哥是何等樣人?他神通廣大,當日在那涼亭之中,以一人之力而對敵正邪雙方數百名英雄好漢,雙手更是縛在鐵銬之中,卻也凜然不懼,何況對付梅莊這江南四狗?」只覺體困神倦,便躺了下來,忽而心想:「這位任老前輩武功之高,只在向大哥之上,而絕不在他之下,而機智閱歷,看來和向大哥也是在伯仲之間,以他這等人物,尚自受禁,為什麼向大哥便一定能勝?自來光明磊落的君子,多受小人暗算,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向大哥隔了這許多時候仍是不來救我,只怕他也是身遭不測了。」

  如此胡思亂想,不覺昏昏睡去,一覺醒來時,睜眼漆黑,也不知已是何時,尋思:「憑我自己之力,是無論如何不能脫困的。如果向大哥也遭了他們暗算,又有誰人能來搭救?師父已傳書天下,將我逐出華山一派,正派中人自然不會來救。盈盈,盈盈……」一想到盈盈,精神為之一振,當即坐了起來,心想:「盈盈曾叫老頭子他們在江湖上揚言,務須將我殺死,那些旁門左道之士,自然也不會來救我的了。可是盈盈她自己呢?如果她知道我被禁於此,定然會前來相救。她自己本事雖不及向大哥,但邪道中人肯聽她號令的人極多,她只須傳一句話出去,嘻嘻……」忽然之間,忍不住笑了出來,心想:「這姑娘臉皮子薄得要命,最怕旁人說她喜歡了我,就算她決意來救,也定然是孤身前來,絕不肯叫幫手。而且若是有人知道她前來救我,這人還多半性命難保。唉,姑娘家的心思真是好教人難以捉摸。像小師妹……」

  此刻他所遭不幸,已是達於極點,但一想到岳靈珊,心頭便驀地一痛,只覺傷心絕望之意,又是深了一層,霎時之間,不由得萬念俱灰:「我……我為什麼只想有人前來救我?這時候說不定小師妹已然和林師弟拜堂成親,我便是脫困而出,在這世上做人又有什麼意味?還不如便在這黑牢中給囚禁一輩子,什麼都不知道的好。」想到在地牢中被囚,倒也有許多好處,登時便不怎麼焦急,竟然反而有些洋洋自得之意。

  但這種自得其樂的心情挨不了多久,但覺飢渴難忍,想起昔日在酒樓中大碗飲酒,大塊吃肉的樂趣,總覺還是脫困出去要好得多,心想:「小師妹和林師弟成親卻又如何?反正我是給人家欺侮得夠了。我一身內力全失,早是廢人一個,平大夫說我已然活不了多久,小師妹就算想要嫁我,我也不能娶她,難道我叫她終身為我守寡嗎?」但在他內心深處,總是覺得:倘若岳靈珊真要嫁他,他固是不會答允,可是岳靈珊另行愛上了林平之,卻又是令他痛心之極。最好……最好……最好怎麼樣?

  「最好小師妹仍舊和以前一樣,最好是這一切事都沒有發生,我仍和她在華山的瀑布中練劍,林師弟沒有到華山來,我和她永遠這樣快快活活的過一輩子,唉,田伯光,桃谷六仙,儀琳師妹……」他一想到恆山派的小尼儀琳,臉上登時露出了溫柔的微笑,心想:「這位儀琳師妹,現在不知怎樣了?她如果知道我被禁於此,一定焦急得很,她師父收到了我師父的信後,當然是不許她來救我,但她……她會求她的父親不戒和尚設法。說不定還會邀同桃谷六仙,一齊前來。唉,這七個人亂七八糟,說什麼也成不了事。只不過……有人來救,總是勝於無人理我。」

  想起桃谷六仙的纏七夾八,黑暗中令狐冲不由得嘻嘻一笑,當和他們共處之時,對這六兄弟不免有些輕視之意,但這時恨不得他們也是在這牢房內作伴,從前認為莫名其妙的怪話,這時如能聽到,那實是仙樂綸音一般了,想了一會,又復睡去。

  黑獄之中,不知時辰,矇矇朧朧間,又見微光從那方孔中射了進來。令狐冲大喜,當即坐起身來,一顆心怦怦亂跳:「不知是誰來救我了?」但這場喜歡維持不了多久,隨即聽到緩慢滯重的腳步之聲,顯然便是那送飯的老人。他頹然臥倒,叫道:「叫那四個狗賊來,看他們有沒臉見我?」只聽得腳步聲漸漸走近,燈光也漸明亮,跟著一隻木盤從方孔中伸了進來,盤上仍著放一大碗米飯,一隻瓦罐。那老人並不說話,只是將木盤遞了進來,等他去接。

  令狐冲早餓得肚子乾癟,而喉頭乾渴,更是難忍,微一躊躇,便將木盤接了過來。那老人木盤放手,轉身便行。令狐冲叫道:「喂,喂,你慢走,我有話問你。」那老人毫不理睬,但聽得踢躂、踢躂,拖泥帶水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燈光也即隱沒。令狐冲詛咒了幾聲,提起瓦罐,將口就到瓦罐嘴上便喝,罐中果是清水。他一口氣喝了半罐,這才吃飯,飯上堆著菜餚,黑暗中辨別滋味,當是些蘿蔔、豆腐之類。

  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總是前來送飯一次,跟著接去早一日的碗筷、瓷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不論令狐冲跟他說甚麼話,他臉上總是絕無半分表情。也不知是第幾日上,令狐冲一見燈光,便撲到方孔之前,抓住了木盤,叫道:「你為甚麼不說話?到底聽見了我的話沒有?」這時他和那老人挨得近了,猛地裏吃了一驚,只見那老人雙目翻白,眼光十分呆滯,顯然是個瞎子。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搖了搖頭,表示自己耳朵是聾的,跟著張開口來。

  令狐冲一見之下,更是驚得呆了,只見他口中舌頭只剩下半截,模樣極是恐怖。他「啊」的一聲大叫,說道:「你的舌頭給人割去了?是梅莊這四名狗莊主下的毒手?」那老人並不答話。慢慢將木盤遞了進來,顯然,他聽不到令狐冲的話,就算聽到了,也是無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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