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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第四十九回 江南四友

  向問天眉頭微蹙,心道:「這一下可獻醜了。一百二十年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能相提並論。」他生怕丹青生聽了不愉,卻見這老兒哈哈大笑,一部大鬍子吹得筆直,笑道:「好兄弟,果然厲害。我這秘訣,便在於此。我跟你說,那西域劍豪,莫花爾徹送了我十罈三蒸三釀的一百二十年吐魯番美酒,用二十匹大宛良馬馱到杭州來,然後我依法再加一蒸一釀,十罈美酒,釀成一桶。屈指算來,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這美酒歷關山萬里而不酸,酒味陳中有新,新中有陳,便是在此。」向問天和令狐冲一齊鼓掌,道:「原來如此。」令狐冲道:「能釀成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劍法去換,也是值得。前輩只用三招去換,那是佔了天大便宜了。」

  丹青生更是喜歡,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當日大哥、二哥都埋怨我以劍招換酒,令我中原絕招,傳入了西域。三哥雖然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他是不以為然。只有老弟才明白我是佔了便宜,好,咱們再喝一杯。」

  令狐冲又喝了一杯,道:「四莊主,此酒另有一個喝法,可惜眼下無法辦到。」丹青生忙問道:「什麼喝法?為什麼辦不到?」令狐冲道:「吐魯番是天下最熱之地,聽說當年玄奘到天竺取經,途經火焰山,便是吐魯番了。」丹青生道:「是啊,那地方真是熱得可以。一到夏天,大家整日浸在冷水桶中,還是難熬。到得冬天,卻又奇寒徹骨。正因如此,所生葡萄才與眾不同。」令狐冲道:「晚輩在長安城中喝此酒之時,適逢隆冬,酒莊中那位老師傅拿了一大塊冰來,將酒杯放於冰上。這美酒一經冰鎮,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當初夏,這冰鎮美酒的奇味,便品嘗不到了。」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時,不巧也是夏天,那莫花爾徹也說過冰鎮美酒的妙處。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這裏住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們同來品嘗。」他頓了一頓,皺眉道:「只是要人等上這許多時候,實是心焦。」向問天道:「可惜江南一帶,並無練『寒冰掌』、『陰風爪』一類純陰功夫的人物,否則……」他一言未畢,丹青生叫道:「有了,有了!」說著放下酒桶,興沖沖的走了出去。令狐冲朝向問天瞧去,滿腹疑竇,向問天含笑不語。

  過不多時,丹青生拉了一個極高極瘦的老者進來,說道:「二哥,這一次無論如何要你幫幫忙。」令狐冲見這人眉清目秀,只是臉色白中泛青,似乎是一具僵屍模樣,令人一見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陣涼意。丹青生給二人引見了,原來這老者是梅莊二莊主黑白子,他頭髮極黑而皮膚極白,果然是黑白分明。黑白子冷冷的道:「幫什麼忙?」丹青生道:「請你露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給我這兩位好朋友瞧瞧。」

  黑白子翻著一雙黑白分明的怪眼,冷冷的道:「雕蟲小技,何足掛齒?沒的叫人家笑話。」丹青生道:「二哥,不瞞你說,這位風兄弟道,吐魯番葡萄酒以冰鎮之,飲來別有奇趣。這大熱天,卻到那裏找冰去?」黑白子道:「這酒香醇之極,何必更用冰鎮?」令狐冲道:「吐魯番是酷熱之地……」丹青生道:「是啊,熱得緊!」令狐冲道:「當地所生葡萄雖佳,卻不免有些暑氣。」丹青生道:「是啊,那是免不了的。」令狐冲道:「這種暑氣帶入了酒中,過得百年,雖然暑氣大減,但善於品味之人,仍舊可以察覺酒中有一股辛辣之意。」丹青生道:「是極,是極!老弟不說,我還道是我蒸酒之時火頭太旺,可錯怪了那個御廚了。」令狐冲問道:「什麼御廚?」丹青生笑道:「我只怕蒸酒時火候不對,糟塌了這十罈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宮之中,將皇帝老兒的御廚抓了來生火蒸酒。」黑白子搖頭道:「當真是小題大做。」

  令狐冲笑道:「原來如此。若是尋常的英雄俠士,喝這烈酒時多一些辛辣之氣,原亦不妨。但二莊主、四莊主隱居於這風景秀麗的西湖邊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這酒一經冰鎮,去其火氣,便和二位高人的身份相配了。」向問天道:「好比下棋,力鬥搏殺,那是第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卻是入神坐照……」黑白子怪眼一翻,抓住他肩頭,急問:「你也會下棋?」向問天道:「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可惜棋力不高,於是走遍中原,訪尋棋譜。三十年來,古往今來的名局,胸中倒記得不少。」黑白子問道:「記得那些名局?」向問天道:「比如王質在爛柯山遇仙所見的棋局啦,劉仲甫在驪山遇仙對奕的棋局啦,王積薪遇狐仙婆媳的對局啦……」

  他話未說完,黑白子已連連搖頭,道:「這些神話,焉能信得?更那裏真有棋譜了?」說著鬆手放開了他肩頭。向問天道:「在下初時也道這是好事之徒編造的故事,但二十五年前見到了劉仲甫和驪山仙姥的對奕圖譜,著著精譬,實非常人所能,這才死心塌地,相信確非虛言。前輩於此道也有所好麼?」丹青生哈哈大笑,一部大鬍子又直飄起來。向問天故作不解,問道:「前輩如何發笑?」丹青生道:「你問我二哥喜不喜歡下棋,哈哈哈,我二哥道號黑白子,你說他喜不喜歡下棋?二哥之愛棋,便如我愛酒。」向問天道:「在下胡說八道,當真是班門弄斧了,二莊主莫怪。」

  黑白子道:「你當真見過劉仲甫和驪山仙姥對奕的圖譜?我在前人筆記之中,見過這則記載,說道劉仲甫是當時國手,卻在驪山之麓,給一個鄉下老媼殺得大敗,登時嘔血數升,這局棋譜,便稱為『嘔血譜』,難道世上真有這局嘔血譜?」他進室來時,神情甚是冷漠,此刻卻是十分的熱切。向問天道:「在下廿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處世家舊宅之中見過,只因這一局實在殺得太過驚心動魄,雖然事隔廿五年,全數一百一十二著,倒還著著記得。」

  黑白子道:「一共一百一十二著?你倒擺來給我瞧瞧。來來,到我棋室中去擺局。」

  丹青生伸手攔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給我製冰,說什麼也不放你走。」說著捧過一隻白瓷盆,盆中盛滿了清水。黑白子嘆道:「四兄弟各有所痴,那也叫無可如何。」伸出右手食指,插入了瓷盆之中。

  只見水面上浮起一絲絲白氣,過不多時,瓷盆邊上起了一層白霜,跟著水面結成一片片薄冰,這些冰越結越厚,只一盞茶時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向問天和令狐冲都是大聲喝采。向問天道:「這『黑風指』的功夫,聽說武功中失傳已久,卻原來二莊主……」丹青生搶道:「這不是『黑風指』,叫做『玄天指』,和『黑風指』的霸道功夫,又有上下床之別。」他一面說,一面將四隻酒杯放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眼見酒面上冒出幾絲白氣,令狐冲道:「行了!」

  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果覺既厚且醇,更無半分異味,再加一股清涼之意,沁人心脾,大聲讚道:「妙極!我這酒釀得好,風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製得好。你呢?」他向著向問天,笑道:「你在旁一搭一擋,搭擋得好。」

  黑白子將酒隨口飲了,也不理會酒味好壞,拉著向問天的手,道:「去,去!擺劉仲甫的『嘔血譜』給我看。」向問天一扯令狐冲的袖子,令狐冲會意,道:「在下也去瞧瞧。」丹青生道:「那有甚麼好看?還不如在這裏喝酒。」令狐冲道:「咱們一面喝酒,一面看棋。」說著跟了黑白子和向問天而去。丹青生無奈,只得挾著那隻大酒桶跟入棋室。

  只見好大一間房中,除了一張石几,兩隻軟椅之外,空盪盪地一無所有,石几上刻著縱橫十九道棋路,對放著一盒黑子,一盒白子。這棋室中除了几椅棋子之外不設一物,當是免得對局者分心。

  向問天走到石几之前,在「平部」六三路放了一枚黑子,然後在九三路放一枚白子,在六五路放一枚黑子,在九五路放一枚白子,如此不住置子,放到第六十六子時,雙方纏鬥極烈。黑白子只瞧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令狐冲暗暗納罕,眼見他適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是何等高強的內功修為,奕棋只是小道,他卻瞧得滿頭大汗,可見事不關心,關心則亂,此人愛棋成痴,向問天多半是揀正了他這弱點進襲。

  黑白子見向問天良久不放下一步棋子,耐不住問道:「下一步怎樣?」向問天微笑道:「這是關鍵所在,以二莊主高見,該當如何?」黑白子苦思良久,沉吟道:「這一子嗎?斷又不妥,連也不對,衝是衝不出,做活卻又活不成。這……這……這…」他手中拈著一枚黑子在石几上輕輕敲擊,良久良久,這一手始終無法下去。這時丹青生和令狐冲已各飲了十七八杯葡萄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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