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笑傲江湖 | 上頁 下頁 |
一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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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生見黑白子的臉色越來越青,道:「童老兄,這是『嘔血譜』,難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嘔血不成?下一步怎麼下,爽爽快快說出吧。」向問天道:「好!這第六十七子,下在這裏。」於是在「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黑白子拍的一聲,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這一子下在此處,確是妙著。」向問天微笑道:「劉仲甫此著,自然精采,但那也只是人間國手的妙棋,和驪山仙姥的仙著相比,卻又大大不如了。」黑白子忙問:「驪山仙姥的仙著,卻又如何?」向問天道:「二莊主不妨想想看。」 黑白子想了半日,總覺敗局已成,難以反手,道:「既是仙著,我輩凡夫俗子怎想得出來?童兄不必賣關子了。」向問天微笑道:「這一著神機妙算,當真只有神仙才想得出來。」 黑白子是個善變之人,也就精於揣度對方心意,眼見向問天不將這一局棋爽爽快快的說出,好教人癢難心搔,料想他定是有所企求,便道:「童兄,你將這一局棋說與我聽,我也不會白聽了你的。」令狐冲心想:「莫非向大哥知道這位二莊主的『玄天指』神功能治我之病,才兜了這樣一個大圈子來求他?」向問天抬起頭來,哈哈一笑,說道:「在下和風兄弟對四位莊主絕無所求。二莊主此言,可將我二人瞧得小了。」黑白子深深一揖,道:「在下失言,這裏謝過。」 向問天和令狐冲還禮。向問天道:「我二人來到梅莊,乃是要和四位莊主打一個賭。」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道:「打一個賭?打什麼賭?」向問天道:「我賭梅莊之中,無人能在劍法上勝得過這位風兄弟。」黑白子和丹青生一齊轉看令狐冲。黑白子神色漠然,不置可否。丹青生卻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打什麼賭?」 向問天道:「倘若是我們輸了,這一幅圖送給四莊主。」說著解下負在背上的包袱,打了開來,裏面是兩個卷軸。他打開一個卷軸,乃是一幅極為陳舊的圖畫,右上角題著「北宋范中立谿山行旅圖」十字,一座高山衝天而起,墨韻凝厚,氣勢雄峻之極。令狐冲雖然不懂繪畫,也知這幅山水真是精絕之作,但見那山森然高聳,雖是紙上的圖畫,也令人不由自主的興高山仰止之感。丹青生大叫一聲。「啊喲!」雙眼牢牢的釘住了那幅圖畫,目光再也移不開來,隔了良久,才道:「這是北宋范寬的真跡,你……你……卻從何處得來?」 向問天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將卷軸捲起。丹青生道:「且慢!」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捲畫,豈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一股柔和而渾厚的內力湧將出來,將他手掌輕輕彈開。向問天卻如一無所知,將卷軸捲好了。丹青生心下好生詫異,他剛才扯向問天的手臂,生怕撕破了圖畫,手上並未如何用力,但對方內勁這麼一彈,卻顯示了極上乘的內功,而且顯然尚自行有餘力。他暗暗佩服,說道:「老童,原來你武功如此了得,只怕不在我四莊主之下。」向問天道:「四莊主取笑了。梅莊四位莊主除了劍法之外,那一門功夫都是當世無敵。我童化金無名小卒,如何敢和四莊主相比?」丹青生臉一沉,道:「你為什麼說『除了劍法之外』?難道我的劍法還當真不及他?」 向問天微微一笑,道:「二位莊主,請看這一幅書法如何?」將另一個卷軸打了開來,卻是一幅筆走龍蛇的狂草。丹青生奇道:「咦,咦,咦!」連說三個「咦」字,突然張口大叫:「三哥,三哥!你的性命寶貝來了!」這一下呼叫聲音響極,牆壁門窗都為之震動,椽子上灰塵簌簌而落,加之這聲叫喚突如其來,向問天和令狐冲都是吃了一驚。 只聽得遠處有人說道:「什麼事大驚小怪?」丹青生叫道:「你再不來看,人家收了起來,可叫你後悔一世。」外面那人道:「你又覓到什麼冒牌貨的書法了,是不是?」門帷掀起,走進一個人來。這人矮矮胖胖,頭頂禿得油光滑亮,寸髮不生,右手提著一枝大筆,衣衫上都是墨跡。他走近一看,突然雙目直瞪,凝住了呼吸,道:「這……這是真跡……真是唐朝……唐朝張旭的『率意帖』,假…假…假不了!」 帖上的草書大開大闔,便如一位武林高手展開輕功,竄高伏低,雖是行動迅捷,卻不失高雅的風致。令狐冲在十個字中還識不到一個,但見帖尾寫滿了題跋,蓋了不少圖章,其中許多人都是官銜甚高,料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丹青生道:「這位是我三哥禿筆翁,他取此外號,乃是因他性愛書法,寫禿了千百枝筆,卻不是因他頭頂光禿禿地。這一節千萬不可弄錯。」令狐冲微笑應道:「是。」眼見那禿筆翁伸出右手食指,順著那率意帖中的筆路一筆一劃的臨空鉤勒,臉上神情如醉如癡,對向問天和令狐冲二人固是一眼不瞧,連丹青生的說話也顯然渾沒聽在耳中。 令狐冲突然之間,心頭一震:「向大哥此舉,只怕全是早有預謀。記得我和他在那涼亭中初會,他背上便有這麼一個包裹。」但轉念又想:「當時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這兩個卷軸,說不定他為了來求梅莊的四位莊主治我之病,途中當我在某店中休息之時,出去買來,甚或是偷來搶來。嗯,多半是偷盜而得,這等無價之寶,又那裏買得到手?」耳聽得那禿筆翁臨空寫字,指上發出極輕微的嗤嗤之聲,內力之強,和黑白子各擅勝場,又想:「我的內傷乃因桃谷六仙及不戒大師而起,這梅莊三位莊主的內功,似乎頗在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師之上,那大莊主說不定更加厲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力,或許能治我之傷了。但願他們不致大耗功力才好。」 向問天不等禿筆翁寫完,便將率意帖收了起來,包入包裹之中。禿筆翁向他愕然而視,過了良久,說道:「換什麼?」向問天搖頭:「自什麼都不能換。」禿筆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筆法!」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叫道:「不行!」禿筆翁道:「行,為什麼不行?能換得張旭這幅狂草真跡到手,我那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筆法又何足惜?」向問天搖頭道:「不行!」禿筆翁急道:「那你為什麼拿來給我看?」向問天道:「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莊主只當從來沒看過便是。」禿筆翁道:「看已經看過了,怎能只當從來沒看過?」向問天道:「三莊主真的要得這幅張旭真跡,亦是不難,只須和我們打一個賭。」禿筆翁忙問:「賭什麼?」 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瘋瘋癲癲。他說賭我們梅莊之中,無人能勝得這位華山風朋友的劍法。」禿筆翁道:「若是有人勝得了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問天道:「若是梅莊之中,不論那一個人勝得我風兄弟手中長劍,則在下將這幅張旭真跡率意帖奉送三莊主,將那幅范寬真跡谿山行旅圖奉送四莊主,還將在下心中所記神仙鬼怪所下的圍棋名局三十局,一一錄出,送給二莊主。」禿筆翁道:「我們大哥呢?你送他甚麼?」向問天道:「我這位兄弟身上,有一部古往今來,無雙無對的琴譜,叫做『笑傲江湖之曲』,便送給大莊主。」禿筆翁等三人聽了倒不怎樣,令狐冲卻是大吃一驚:「他……他怎麼知道我有這部『笑傲江湖』的琴譜?」黑白子道:「我等雖不知這『笑傲江湖之曲』有何妙處,但自棋、書、畫三份賭注類推,這琴譜自必也是非同小可之物。倘若我梅莊之中,果然無人能勝得風兄弟,我們要賠什麼賭注?」丹青生笑道:「這位風兄精通酒理,劍法也必高明,可是他年紀輕輕。難道我梅莊之中,嘿嘿,這可太笑話了。」 這幾句話說得含含糊糊,但意思卻甚是明顯,他絕不相信令狐冲竟能勝得梅莊中所有的高手,只是令狐冲精於品酒,他對之深具好感,言語便不存輕蔑之意。令狐冲本來和向問天有約在先,一切聽由他安排,但事情演變至斯,覺得向問天做得太也過份,何況自己內力全失,如何是梅中這些高人的對手?便道:「童大哥愛說笑話,區區螢燭之光,怎敢和梅莊諸位莊主的旭日爭輝?」向問天笑道:「這幾句客氣話當然是要說的,否則別人當你狂妄自大,目無尊長了。」 禿筆翁似乎沒將二人的言語聽在耳裏,喃喃吟道:「『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四弟,那張旭雖稱『草聖』,乃草書之聖,那三句詩,是杜甫『飲中八仙歌』的。此人又是『飲中八仙』之一,你看了這率意帖,可以想像當年他酒酣筆落的情景,唉,當真是天馬行空,不可羈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此人既愛喝酒,自是個大大的好人,寫的字當然也不會差的了。」禿筆翁道:「韓愈品評張旭時說道:『喜怒窘窮,憂悲愉快,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此公正是我輩中人,不平有動於心,發之於草書,有如仗劍一揮,不亦快哉。」他提起手指,又臨空書寫,寫了幾筆,隨:「喂,你打開來再給我瞧瞧。」向問天搖了搖頭,笑道:「三莊主取勝之後,這張帖便是你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黑白子善於奕棋,思路周詳,未算勝,先慮敗,又問:「倘若梅莊之中確是無人勝得這位風兄的劍法,咱們又輸什麼賭注?」向問天道:「我早已說過,咱們來到梅莊,不求一事,不求一物。風兄弟只不過來到天下武學的巔峰之所,與當世高手印證劍法。倘若僥倖得勝,咱們轉身便走,甚麼賭注都不要。」黑白子道:「哦,這位風兄是求揚名來了。一劍連敗『江南四友』,自是名動江湖。」向問天搖頭道:「二莊主料錯了。今日梅莊印證劍法,不論誰勝誰敗,若有一字漏洩於外,我和風兄弟天誅地滅,乃是狗屎不如之輩。」 丹青生道:「好,好!說得爽快。這房間甚是寬敞,我便和風兄弟來比劃兩手。你的劍呢?」向問天笑過:「來到梅莊,怎敢攜帶兵刃?」丹青生放大喉嚨,叫道:「拿兩把劍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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