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笑傲江湖 | 上頁 下頁
一五七


  丁堅微微一笑,道:「小事一件,何足掛齒?閣下見聞倒是廣博得很。」向問天道:「武林中沽名釣譽之徒甚眾,而身懷真材實學,做了大事不願宣揚的清高之士,卻是難得,『一字電劍』丁大哥和『八方風雨』施三哥的名頭,在下仰慕已久。當我聽得左師侄說道有事須來杭州向江南四友請教,在下雖然歸隱已久,但想江南四友未必見得肯,但若能見到『一字電劍』和『八方風雨』二位,便算不虛此行,因此上便答允到杭州來走一趟。左師侄說道,倘若是他自己親來,只怕四位前輩不肯接見,因他近年來在江湖上名頭太響,恐怕前輩們瞧他不起,倒是在下素來不在外走動,說不定還不怎麼惹厭。哈哈,哈哈。」丁施二人聽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亦是甚為高興,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幾聲,見這禿頭胖子面目雖是可憎,但言談舉止,頗具器度,確不是平常人物,心下也多了幾分敬意。

  施令威心下已決定代他傳報,轉頭向令狐冲道:「這一位是華山派門下?」向問天搶著道:「這一位風兄弟,是當今華山掌門岳不群的師叔。」令狐冲聽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給自己捏造一個名字和身份,卻決計料不到他說自己是恩師的師叔。令狐冲雖然諸事漫不在乎,但要他冒認是恩師的長輩,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臉上塗了厚厚的黃粉,震驚之情卻是絲毫不露。

  丁堅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心下均有些起疑:「這人其實年紀雖是瞧不出來,多半未過四十,怎能是岳不群的師叔。」要知向問天雖替令狐冲施了易容之術,將他面貌扮得甚是蒼老,但畢竟難以使他變成一個老者,若是強加化裝,反易露出馬腳,他當即接口道:「這位風兄弟年紀比岳不群還小了幾歲,卻是風清揚師叔獨門劍法的唯一傳人。」

  丁堅「啊」的一聲,他是使劍的名家,聽得令狐冲精於劍法,忍不住技癢,只是見這人滿臉黃腫,形貌猥瑣,實不像是個精擅劍法之人。華山派前輩人物中是否有個風清揚,他也不大清楚,至於風清揚的劍法如何,他更加不知了。他向施令威望去,施令威點了點頭。丁堅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稱呼。」向問天道:「在下姓童,名叫童化金。這位風兄弟,大名是上二下中。」丁施二人都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向問天暗暗好笑,自己叫童化金,便是銅化金之意,以銅化金,自然是假貨了,這「二中」二字卻是將「冲」字拆開來的。武林中並沒這樣兩個人,他二人居然說「久仰,久仰」,不知從何「仰」起?

  丁堅說道:「兩位請進廳上用茶,待在下去稟告敝上,見與不見,卻是難言。」向問天笑道:「兩位和江南四友名雖主僕,情若兄弟。四位前輩可不會不給丁施二兄的面子。」丁堅微微一笑,讓在一旁。向問天便即邁步入內,令狐冲跟了進去。走過一個大天井,那天井左右各植兩棵老梅,枝幹如鐵,極是蒼勁。施令威請二人就座,自己站著相陪,丁堅則進內稟報。向問天見施令威站著,自己踞坐,未免對他不敬,但他在梅莊乃是僕役,不能請他也坐,當下說道:「風兄弟,你瞧這一幅畫,寥寥數筆,力道可厲害著呢。」一面說,一面站起來走到那幅懸在廳中的大中堂之前。

  令狐冲和他同行多月,知他雖是十分聰明機智,於文墨書畫卻不擅長,這時忽然讚起畫來,自是另有深意,當即應了一聲,走到畫前。只見那畫中繪的是一個仙人的背面,墨意淋漓,筆力雄偉,令狐冲雖不懂畫,卻也知乃是一幅力作,又見畫上題款是:「丹青生大醉後潑墨」八字,筆法森嚴,一筆筆便如長劍的刺劃。令狐冲道:「童兄,我看了畫上這個『醉』字,便十分喜歡,這八個字之中,倒似是包著一套極高明的劍術。」原來他看了這八個字的筆法和那畫中仙人的手勢衣摺,不由自主的便想到思過崖後洞石壁上所刻的一種劍法,只覺筆路劍意,極有類似之處。當日他為了邀鬥田伯光,將石壁上的種種武功看得極熟,此刻一見圖畫,便有似曾相識之感。

  向問天尚未答話,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後說道:「這位風兄果然是劍術名家。我家主人丹青先生說道:那日他大醉之後繪此一畫,無意中將他劍法蘊蓄於內,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醒之後再也繪不出來。風兄居然能從此畫中看出劍意,丹青先生定當引為知己。我進去告知丹青先生。」說著喜孜孜的走了進去。

  向問天咳嗽一聲,道:「風兄弟,原來你懂得書畫。」令狐冲道:「我什麼也不懂,胡謅幾句,碰巧撞中。這位丹青先生若和我談書論畫,可要我出醜了。」剛說了這句話,忽聽得一人大聲說道:「他從我畫中看出了劍法來?這人在那裏?他……他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聲中,走進一個人來。這人髯長及腹,左手拿著一隻酒杯,臉上醺醺然大有醉意。施令威跟在其後,說道:「這兩位是嵩山派的童爺和華山派的風爺。這位是梅莊四主人丹青先生。四莊主,這位風爺一見莊主的丹青筆畫,便說其中含有一套高明的劍術。」

  那四莊主丹青生斜著一隻醉眼,向令狐冲端相一會,道:「你懂得畫?會使劍?」他這兩句話,問得甚是無禮,令狐冲見他左手所持酒杯乃是一隻翠綠欲滴的翡翠杯,猛地裏想起祖千秋在黃河舟中所說的話來,說道:「白樂天杭州喜望詩云;紅柚識稜誇柿葉,青旗沽酒趁梨花。飲梨花酒當用翡翠杯,四莊主果然是喝酒的大行家。」

  要知令狐冲沒讀過多少書,什麼詩詞歌賦,全然不懂,但他生性十分聰明,於別人說過的話,實有過耳不忘之才,這時逕將祖千秋的話搬了過來。丹青生一聽,雙眼睜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了令狐冲,大叫道:「啊哈,好朋友到了。來來來,咱們喝他三百杯去,風兄弟,老夫好酒、好畫、好劍,人稱三絕,三絕之中,以酒為首,丹青次之,劍道居未。」

  令狐冲大喜,心想:「丹青我是一竅不通。我是來求醫治傷,終不成跟人家比劍動手。這喝酒嗎,那是求之不得。」當即跟著丹青生向內進走去。穿過一道迴廊後,來到西首一間房中。門帷掀開,便是一陣撲鼻酒香。令狐冲自幼嗜酒,賞鑒甚精,一聞到這酒香,便道:「好啊,這兒有二鍋頭的汾酒。唔,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那猴兒酒更是難得。」他一聞到猴兒酒的酒香,登時想起六師弟陸大有來,忍不住心中一酸。

  丹青生附掌大笑,叫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一進我酒室,便將我所藏三種最佳名釀報了出來,當真是大名家,了不起,了不起。」令狐冲只見室中琳瑯滿目,到處都是酒罈,酒瓶,酒葫蘆,酒杯,說道:「前輩所藏,豈止名釀三種而已。這紹興女兒紅固是極品,這西域吐魯番的葡萄酒,四蒸四釀,在當世也是首屈一指的了。」丹青生又驚又喜,問道:「我這吐魯番四蒸葡萄酒密封於木桶之中,老弟怎地也嗅得出來?」令狐冲微笑道:「這種好酒,即使是藏於地下數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酒香。」丹青生叫道:「來來來,咱們便來喝這四蒸四釀葡萄酒。」將屋角落中一隻木桶搬了出來。那木桶已然舊得發黑,上面彎彎曲曲的寫著許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上蓋了印,顯得極為鄭重。丹青生握住木塞,輕輕往上一拔,登時滿室酒香。施令威向來滴酒不沾唇,聞到這股甘冽的酒氣,不禁有些醺醺之意。丹青生揮手笑道:「你出去,你出去,可別醉倒了你。」將三隻酒杯並排放了,拍起酒桶,便往杯中斟去。那酒殷紅如血,酒高於杯緣,卻不溢出半點。向問天心中喝一聲采:「此人武功好生了得,抱住這百來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酒,居然齊口而止,實是難能。」丹青生將木桶挾在脅下,左手舉杯,道:「請,請!」雙目凝視令狐冲的臉色,瞧他嗜酒之後的神情。令狐冲舉杯喝了半杯,大聲辨味,只是他臉上塗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漠然,似乎不甚喜歡。丹青生心下惴惴:「難道這位酒中大行家竟以為我這桶酒平平無奇麼?」

  令狐冲閉目半晌,睜開眼來,說道:「奇怪,奇怪!」丹青生問道:「什麼奇怪?」令狐冲道:「此事難以索解,晚輩可當真不明白了。」丹青生眼中閃動著十分喜悅的光芒,道:「你問的是……」令狐冲道:「這酒晚輩生平只在長安城中喝過一次,雖是醇美之極,酒中卻有微微的酸味。據酒莊中的老師傅言道,那是運來之時沿途巔動之故。這四蒸四釀的吐魯番葡萄酒,多搬動一次,便減色一次,想從吐魯番到杭州,不知有幾萬里路,可是前輩此酒,竟然絕無酸味,這個……」丹青生哈哈大笑,得意之極,說道:「這是我的不傳之秘。我是用三招劍法,向西域劍豪莫花爾徹換來的秘訣,你想不想知道?」令狐冲搖頭道:「晚輩得嘗此酒,已是心滿意足,前輩這秘訣,卻不敢多問了。」丹青生道:「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見令狐冲不問這秘訣,不禁心癢難搔,道:「其實這秘訣說出來不值一文,可說毫不希奇。」令狐冲知道自己越不想聽,他越是要說,忙搖手道:「前輩千萬別說。你這三招劍招定然非同小可。以如此重大代價換來的秘訣,晚輩輕輕易易的便學了去,於心何安?常言道:無功不受祿……」丹青生道:「你陪我喝酒,說得出此酒的來歷,便是大大的功勞了。這秘訣你非聽不可。」

  令狐冲道:「晚輩得蒙前輩接見,又賜以極品美酒,已是感激無比,怎可……」丹青生道:「我願意說,你就聽好了。」向問天勸道:「四莊主一番美意,風兄弟你不用推辭了。」丹青生道:「對,對!」他笑咪咪的道:「我再考你一考,你可知這酒已有多少年份?」令狐冲將杯中酒乾了,辨味多時,道:「這酒另有一個怪處,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陳,陳中有新,比之尋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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