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笑傲江湖 | 上頁 下頁
一五六


  鬥了這大半日,二人腹中均是甚為飢餓,這深谷之底,除了青草苔蘚,一無所有,兩人只好倚在小石之旁,閉目養神。令狐冲疲累已極,不久便睡著了。睡夢之中,忽見盈盈手持三隻烤熟了的青蛙,遞在他的手裏,說道:「你忘了我麼?」令狐冲大聲道:「沒有忘,沒有忘!你……你到那裏去了?」他只說了這句話,便見盈盈的影子忽然隱去。他叫道:「你別去!我有很多話跟你說。」眼前只見刀槍劍戟,紛紛殺來,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只聽向問天笑嘻嘻的道:「夢見了情人麼?要說很多很多的話?」

  令狐冲滿臉通紅,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說了什麼夢話給向問天聽了去。向問天道:「兄弟,你要見情人,只有養好了傷,治好了病,才能去找她。」令狐冲道:「我……我沒情人。再說,我的傷是治不好的。」向問天道:「我欠了你一命,雖是自己兄弟,總是心中不舒服,非還你一條命不可。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定可治好你的傷。」令狐冲雖說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但因無可奈何,只好淡然處之,但古往今來,除非決意自盡,否則只要有一線生機,任何人都會竭力掙扎。他聽向問天說自己之傷可治,此言若從旁人口中說出,未必能信,但向問天實有過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師叔祖風清揚外,生平從所未睹,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份量之重,無可言喻,心頭登時湧起一股喜悅之情,道:「我…我…」說了兩個「我」字,卻接不下話去。

  這時一彎冷月,從谷口照射下來,清光遍地,谷中雖仍是陰森森地,但在令狐冲眼中瞧出來,便如是滿眼陽光。向問天道:「咱們去見一個人。這人脾氣十分古怪,事先不能讓他知情。兄弟,你如信得過我,一切便由我安排。」令狐冲道:「那有什麼信不過的?哥哥是要設法治我之傷,這是死馬當活馬醫,本來是沒有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謝天謝地,治不好是理所當然。」向問天伸舌頭舐了舐嘴唇,道:「那條馬腿不知丟到那裏去了?他媽的,殺了這許多兔崽子,山谷裏卻是一個也不見。」令狐冲見他這副神情,知他是想尋死屍來吃,心下駭然,不敢多說。

  次晨醒來,向問天道:「兄弟,咱們在這裏挨下去,非去找死屍來吃不可,可是昨天跌在這小谷中的,個個又老又韌,怕沒什麼鮮味。我猜你吃起來胃口不會太好。」

  令狐冲忙道:「簡直是半點胃口也沒有。」向問天笑道:「咱們只好覓路出去。我先給你的相貌改上一改。」到山谷底去抓了些爛泥,塗在他的臉上,隨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一揉,神力到處,髮子盡脫,雙手再在自己頭上一陣搓揉,滿頭花白頭髮脫得乾乾淨淨,變成了一個油光精滑的禿頭。令狐冲見他頃刻之間,相貌便全然不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向問天又去抓些爛泥來,加大自己鼻子,敷腫雙頰,此時便是對面細看,也再難辨認。

  向問天在前覓路而行,他將雙手攏在衣袖之中,遮住了繫在雙手上的鐵鍊,只要不出手,誰也認不出這個禿頭胖子便是那矍鑠瀟灑的天王老子向問天。二人在山谷中穿來穿去,到得午間,在山坳裏見到一株毛桃,桃子雖是尚青,入口酸澀,兩人卻也顧不得這許多,採來飽餐了一頓。休息了一個多時辰,又再前行,到黃昏時,向問天終於尋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須翻越一個數百尺的峭壁。他將令狐冲負於背上,一口氣騰越而上。峭壁外一條鳥道蜿蜒於長草之間,雖然景物荒涼,卻再不如那深谷一般,是連鳥獸之跡也絲毫不見的絕地了。

  次日清良,兩人逕向東行,到得一處市鎮之上,向問天從懷中取出一片金葉子,叫令狐冲去一家銀舖兌成了銀子。然後投店借宿。向問天叫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來一大罈酒,和令狐冲二人痛飲了半罈,飯也不吃了,一個伏案睡去,一個爛醉於床,直到次日紅日滿窗,這才先後醒轉,兩人相對一笑,回想當日涼亭與石樑上的惡鬥,直如隔世。

  向問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會。」這一去竟是一個多時辰。令狐冲正自擔憂,生怕他遇上了敵人,卻見他雙手大包小包,挾了許多東西回來,手腕間的鐵鍊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叫鐵匠給鑿開了。向問天打開包裹,一包包都是華貴的衣飾,說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樣,越是闊綽越好。」當下和令狐冲二人裏裏外外,換得煥然一新。出得店時,店小二牽過兩匹鞍轡鮮明的高頭大馬過來,也是向問天買來的。二人乘馬而行,緩緩向東。行得數日,令狐冲感到累了,向問天便僱了大車給他乘坐,到得運河邊上,索性棄車乘船,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向問天流水般花錢,身邊的金葉子似乎永遠用不完。到得江蘇境內,過了長江後,運河兩岸市肆繁榮,向問天所買的衣飾越來越是華貴,令狐冲也不多問,一切聽由他安排。舟中長日,向問天談些江湖上的軼事趣事。此人博聞強記,當今武林之中,不但成名人物無人不知,甚至連華山派中勞德諾、施戴子這些第二輩的弟子,他居然也能說得出每個人的出身來歷,武功強弱。只把令狐冲聽得目瞪口呆,佩服不置。

  舟行非是一日,這一天將到杭州,向問天和令狐冲又改從陸行,買了兩匹駿馬,乘馬進了杭州城。那杭州古稱臨安,南宋時建為都城,向來是個好去處,進得城來,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處處。令狐冲跟著向問天來到西湖之畔,但見碧波如鏡,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令狐冲道:「常聽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沒有去過,不知端的,今日親見西湖,這天堂之譽,確是不虛了。」向問天一笑,縱馬來到一個所在,那地方和外邊湖水隔著一條長堤,更是幽靜。兩人下了馬,將坐騎繫在湖邊的柳樹之上,向山邊的石級上行去。向問天似是到了舊遊之地,路徑甚是熟悉。轉了幾個彎,遍地都是梅樹,老幹橫斜,枝葉茂密,想像初春梅花盛開之日,香雪如海,定然觀賞不盡。

  穿過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條闊逾五尺的青石板大路,來到一座朱門白牆的大莊院外,行到近處,只見大門外寫著「梅莊」兩個大字,旁邊署著「虞允文題」四字。令狐冲讀書不多,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覺這幾個字儒雅之中透著勃勃英氣。

  向問天走上前去,抓住門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銅環,提了起來,正要敲將下去,忽然想起一事,回頭低聲說道:「一切聽我安排。」令狐冲點了點頭,心想:「這座梅莊,顯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難道所住的竟是一位當世名醫麼?」只聽得向問天將銅環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兩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停一停,又敲三下,然後放下銅環,退在一旁。

  過了半晌,大門緩緩打開,並肩走出兩個家人裝束的老者來。令狐冲一見,不由得吃了一驚,這二人目光如電,太陽穴高高鼓起,步履穩重,直是兩位內功淵深的武學大匠氣象,卻如何在這裏幹這僕從廝養的賤役?左首那人躬身說道:「兩位駕臨敝莊,有何貴幹?」向問天道:「嵩山門下,華山門下弟子,有事求見江南四友,四位前輩。」那人道:「我家主人向不見客。」說著便欲關門。向問天從懷中取出一物,展了開來,令狐冲又是一驚,只見他手中之物寶光四耀,乃是一面五色錦旗,上面鑲滿了珍珠寶石。令狐冲當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見過,知道這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嶽令旗,那日劉正風要金盆洗手,嵩山弟子千丈松史登達曾持此旗來加以阻止。這令旗所到之處,猶如左盟主親到,五嶽劍派門下師長弟子,無不凜遵持旗者的號令。

  令狐冲心下隱隱覺得不安,猜想向問天此旗定是來歷不正,說不定還是殺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搶來的,他自稱是嵩山弟子,又不知有何圖謀?只是自己答應過一切聽他安排,只好一言不發,靜觀其變。

  那兩名家人見了此旗,神色微變,齊聲說:「嵩山派左盟主的令旗?」向問天道:「正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和五嶽劍派素不往來,便是左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他下面的話便不說下去,意思卻甚是明顯:「便是左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肯予接見。」只是嵩山派左盟主畢竟位高望重,這家人不願口出輕侮之言,但他顯然認為「江南四友」的身份地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得多了。令狐冲心道:「這『江南四友』是何等樣人物?倘若他們在武林之中真有這等大來頭,怎地從沒聽師父、師娘提過他四人的名字?我在江湖之上行走,多聽人講到當世武林中的前輩高人,卻也不曾聽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

  向問天微微一笑,將五嶽令旗收入懷中,說道:「我左師侄這面令旗,不過是拿來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輩是何等樣人,也不會將這令旗放在眼裏……」令狐冲心道:「你說『左師侄』?居然冒充是左盟主的師叔。當真越來越不成話了。」只聽向問天繼續說道:「只是在下一直無緣拜見江南四位前輩,拿這面令旗出來,不過作為信物而已。」兩位家人「哦」了一聲,聽他話中將江南四友的身份抬得甚高,臉色便和緩了下來。一人道:「閣下是左盟主的師叔?」向問天又是一笑,道:「正是。在下是武林中的無名小卒,兩位自是不識了。想當年丁兄在祁連山下單掌劈四霸,一劍伏雙雄;施兄在湖北橫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殺得青龍幫一十三名大頭子血濺漢水江頭,這等威風,在下記憶猶新。」

  那兩個家人打扮之人,正是一個姓丁,一個姓施,歸隱梅莊之前原是江湖上兩個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二人一般的脾氣,做了事後,絕少留名,是以武功雖高,名字卻少有人知。向問天所說的那兩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的得意傑作,一來對手甚強,而他二人以寡敵眾,勝得乾淨利落;二來這兩件事都是曲在對方,二人所作的乃是行俠仗義的好事,這種義舉他二人生平所為者甚是寥寥。大凡做了好事,雖不想故意宣揚,為人所知,但若是給人無意中知道,畢竟心中竊喜,亦是人情之常。丁堅和施令威二人聽得向問天居然提及他二人二十餘年前的所作生平最得意之事,不由得臉上露出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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