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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向問天嘿嘿一笑,道:「這兩個混蛋往昔耀武揚威,說甚麼『點蒼雙劍,劍氣沖天』,他奶奶的跌入山澗之中,爛個臭氣沖天,那才不錯。」

  令狐冲曾聽到過「點蒼雙劍」的名頭,知他二人劍法另成一路,曾殺過不少黑道上的厲害人物,沒想到莫名其妙的死在這裏,連相貌如何也沒見到。向問天又抱起令狐冲,道:「此去仙愁峽,還有十來里路,一到了峽口,便不怕那些混蛋了。」他口中說話,腳下越奔越快。卻聽得腳步聲響,又有好幾個人追了上來。這時所行的山道途行向東,其側已無深澗,向問天不能重施故技,躲在山壁間偷襲,只有提氣直奔。

  只聽得呼的一聲響,一枚暗器飛了過來,破空之聲甚是勁急,顯然那暗器份量甚重。向問天放下令狐冲,回過身來,伸手抄住,罵道:「姓何的,你也來蹚這渾水幹什麼?」濃霧中傳來一人聲音道:「你為禍武林,人人得而誅之,再接我一錐。」只聽得呼呼呼呼響聲不絕,他口說「一錐」,飛射而來的少說也有七八枚飛錐。令狐冲聽了這暗器破空的淒厲聲響,心下暗暗發愁:「風太師叔傳我的劍法雖可擊打任何暗器,但這飛錐上所帶勁力如此厲害,我長劍縱然將其擊中,但我內力全無,長劍勢必給他震斷。」只見向問天雙腿擺了馬步,上身前俯,神情甚是緊張,反不如在涼亭中被群敵圍困時那麼漫不在乎。一柄柄飛錐飛到他身前,便都沒了聲息,想必都給他收了去。

  突然間響聲大盛,不知有多少飛錐同時擲出,令狐冲知道這是「滿天花雨」的暗器手法,但以此手法發射暗器,所用的定是金錢鏢,鐵蓮子等等細小暗器,這飛錐從破空之聲中聽來,每枚若無斤半,也有一斤,怎能數十枚同時發出?他聽到這驚人聲響,自然而然的身子往地下一伏,卻聽得向問天大叫一聲:「啊喲!」似是身受重傷。令狐冲大驚,縱身過去,擋在他的前面,急問:「向先生,你受了傷嗎?」向問天道:「我……我不成了,你……你……快走……」令狐冲大聲道:「咱二人同生共死,令狐冲絕不捨你獨生!」只聽得追敵大聲呼叫:「向問天中了飛錐!向問天中了飛錐!」白霧中影影綽綽,十幾個人影漸漸逼近。

  便在此時,令狐冲覺得一股強勁無比的疾風從身右掠過,向問天哈哈大笑,前面十餘人紛紛倒地,卻原來他早將數十枚飛錐都接在手中,假裝中錐受傷,令敵人不備,隨即也以「滿天花雨」手法發射了出去。來追之敵本來均是身經百戰的高手,原不會輕易上當,但一來大霧瀰天,視界不明;二來令狐冲惶急之聲出於真誠,令對方聽了,更加深信不疑;三來向問天居然也能以「滿天花雨」手法發射如此沉重的暗器,大出追敵者意料之外,是以追在最前的十餘人或死或傷,竟無一人倖免。向問天抱起令狐冲,轉身又奔。

  向問天道:「不錯,小兄弟,你倒講義氣。」他對人輕易不加讚許,說這句話,是真正把令狐冲當好朋友看待了,須知自己適才假裝身受重傷,裝得極像,令狐冲居然不肯捨己逃生,實在是好漢子的行徑。奔出二里有餘,敵人又漸漸追近,只聽得颼颼之聲不絕,暗器連續飛至。向問天竄高伏低的閃避,奔得更加慢了。又奔了數十丈,他將令狐冲放下,道:「我再來裝一次死。」令狐冲心想:「只怕他們學了乖,不會再上當。」口中卻不言語。不料向問天突然大喝一聲,衝入人叢之中,乒乒乓乓幾聲響,又再奔回,背上卻已負了一人。他將那人雙手用自己手腕上的鐵鍊繞住,將他負在背上,這才將令狐冲抱起,向前奔跑,笑道:「咱們多了塊活盾牌。」那人大叫:「別放暗器,別放暗器!」可是追敵置之不理,暗器發之不已。那人突然大叫一聲:「哎唷!」背心上被暗器打中。

  向問天背負活盾牌,手抱令狐冲,仍是奔躍異常迅速。背上那人大聲叱罵:「王一崇,他媽的你不講義氣,明知我……哎喲,是袖箭,你奶奶的,容芙蓉你這騷狐狸,你……你借刀殺人。」只聽得噗噗噗之聲連響,那人叫罵之聲漸低,終於一聲不響。向問天笑道:「活盾牌變了死盾牌。」他不須顧忌暗器,提氣疾奔,轉了兩個山坳,說道:「到了!」吁了一口長氣,哈哈一笑,笑聲中充滿了歡愉之意,要知適才這十里山道,實是兇險萬分,是否能擺脫追敵,向問天心中也殊無把握。倘若只是他自己一人,倒也不將生死放在心上,可是手中抱了個令狐冲,而這少年對自己又是義氣深重,那便無論如何非救他性命不可,既生患得患失之情,神氣便不如往日之瀟灑了。

  令狐冲一眼望去,心下微微一驚,眼前一條窄窄的石樑,通向一個萬仞深谷,所見到的石樑不過八九尺長,再過去便雲鎖霧封,不知盡頭。向問天低聲道:「小兄弟,白霧之中是一條鐵索,可別隨便踏上去。」令狐冲道:「是!」忍不住心驚:「這石樑寬不逾尺,下臨深谷,已是危險萬狀,再換作了鐵索,以我眼前功力,絕難渡過。」向問天從那「死盾牌」腰間抽了一柄長劍出來,遞給令狐冲,再將「盾牌」豎在身前,放開了纏在他手上的鐵鍊,靜待追敵。

  只等了一盞茶時分,第一批追敵已然趕到,正魔雙方的人物均有。眾人見地形險惡,向問天作的是背水為陣之勢,倒也不敢逼近。過了一會,追敵越來越多,均聚在五六丈外,大聲喝罵,隨即暗器,飛蝗石,袖箭等紛紛打了過來。向問天和令狐冲縮在「盾牌」之後,什麼暗器都打他們不到。

  驀地接一聲大吼,聲震山谷,一名莽頭陀手舞禪杖,向石樑衝來,那八九十斤的鑌鐵禪杖一招「橫掃千軍」,朝向問天腰間砸到。向問天一低頭,禪杖自頭頂掠過,相去尺許,跟著鐵鍊揮出,抽他胸骨。那頭陀這一杖用力極猛,無法收轉擋架,當即向上一躍閃避。不料向問天的鐵鍊急速移轉,捲住他的右足踝,乘勢向前一送,使的是借力打力之法,那頭陀立足不定,向前掙出,登時跌向深谷。向問天一抖一送,已將鐵鍊從他足踝放開。只聽那頭陀驚吼之聲慘厲之極,一路自深谷中傳將上來,眾人聽了,無不毛骨悚然,不自禁的又各退開幾步,似怕向問天將自己摔下。

  僵持半晌,忽有二人越眾而出。一人手挺雙戟,另一個是個和尚,持一柄月牙鏟。兩人並肩齊上,雙戟一上一下,戳往向問天面門與小腹,那月牙鏟卻往他左脅推倒。這三件兵刃都是斤兩甚重,挾以渾厚內力,攻出時直是威不可當。二人看準了地勢,教向問天無法向旁踏出,非以鐵鍊硬接硬格不可。果然向問天鎖鍊揮出,噹噹噹三響,將雙戟和月牙鏟盡數砸開,四件兵刃上發出點點火花,那是硬碰硬的打法,更無取巧餘地,人叢中采聲大作。

  那二人手中兵刃被鐵鍊盪開,隨即又攻了上去,噹噹噹三響,四件兵刃再度相交。那和尚和那漢子晃了一晃,向問天卻是穩穩站住。他不等敵人緩過氣來,大喝一聲,揮鐵鍊擊了出去。二人分舉兵刃擋住,又是爆出噹噹噹三聲急響。那和尚大吼一聲,拋去月牙錘,口中鮮血狂噴。那漢子高舉雙戟,朝向問天刺去。向問天挺直胸膛,不擋不架,哈哈一笑,只見雙戟刺到離他胸口半尺之處,忽然軟軟的垂了下來,那漢子順著雙戟落下之勢,俯伏於地,就此一動不動,竟是被向問天的硬勁活生生震死。

  聚在山峽前的群豪相顧失色,無人再敢上前。向問天道:「兄弟,咱們跟他們耗上了,你坐下歇歇。」說著自己坐了下來,抱膝向天,對眾人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忽聽得有人朗聲說道:「大膽妖邪,竟敢如此小視天下英雄。」四名道人挺劍而上,走到向問天面前,四劍一齊橫轉,說道:「站起來交手。」向問天嘿嘿一笑,道:「是姓向的惹了你們武當派甚麼事了?」左首一名道士說道:「邪魔外道為害江湖,我輩修真之士伸張正義,除妖滅魔,責無旁貸。」向問天笑道:「好一個除妖滅魔,責無旁貸!你們身後邊這許多人中,有一半是魔教中人,怎地不去除妖滅魔了?」那道人道:「先誅首惡!」向問天仍是抱膝而坐,舉頭望著天上浮雲,淡淡的道:「原來如此,不錯,不錯!」

  突然之間一聲大喝,身子縱起,一條鐵鍊如深淵騰蛟,疾向四人橫掃而至。這一下奇襲來得突兀之至,總算這四名道人都是武當派的高手,倉卒中三名道士一齊長劍下豎,擋在腰間,第四名站在最右手的道士長劍刺出,指向向問天咽喉。只聽得拍的一聲響,三柄長劍一齊被鐵鍊打彎,向問天一側頭,避開了這一劍。但那道人劍勢如風,連環三劍,逼得向問天無法緩手,其餘三道人退了開去,換了長劍又再來鬥。四道劍勢相互配合,宛似一個小小的劍陣。

  武當派劍法向來馳名天下,講究以柔克剛,遇強愈強,四柄長劍夭矯飛舞,忽分忽合,劍劍不離向問天的要害,群豪中有識之士都瞧了出來,向問天舞動鐵鍊時必須雙手齊動,遠不及單手運使的靈便。武當四道的打法乃是以招術求勝,時間一長,向問天定要落敗。

  令狐冲瞧得一會,也知情勢不對,從向問天右側踏上一步,一劍刺出,疾取一道的脅下。這一劍出招的方位古怪之極,那道士萬難避開,噗的一聲,脅下已然中劍。令狐冲心念電閃:「武當和少林齊名,向來在江湖上聲名極佳,我助向先生解圍,卻不可傷這道士性命。」劍尖甫刺入對方肌膚,立刻迴劍,但臨時強縮,劍招便不精純,那道士手臂一壓,竟是不顧痛楚,強行將他的長劍挾住。

  令狐冲長劍回拖,登時將那道人的手臂和脅下都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便這麼緩得一緩,另一名中年道人一劍擊了過來,砸在令狐冲劍上。令狐冲手臂一麻,便欲放手撒劍,但心中想,兵器一失,便即成了廢人,拼命抓住劍柄,只覺劍上勁力一陣陣的傳來,疾攻自己心脈。

  第一名道士先前脅下中劍,受傷不重,但他以手臂挾劍,給令狐冲長劍拖回時所到的口子,卻是深及見骨,鮮血狂湧,無法再戰。其餘兩名道人這時已在令狐冲背後,正和向問天激鬥,二道劍法精奇,雙劍聯手,守得嚴謹異常。向問天接鬥數招,便退後一步,一連退了十餘步,已身入白霧之中。二道繼續前攻,半柄長劍已在霧中。石樑彼端群豪之中突然有人縱聲大叫:「小心,再過去便是鐵索橋!」這「橋」字剛出口,只聽得二道齊聲慘呼,身子向前一衝,鑽入了白霧,顯是身不由主,給向問天拖了過去。那慘呼聲迅速下沉,從橋上傳入谷底,霎時之間便即無聲無息。向問天哈哈大笑,從白霧中走將出來,驀見令狐冲身子搖搖欲墜,不禁吃了一驚。

  當令狐冲在涼亭中以「獨孤九劍」的精妙劍法連續傷人之時,那武當道士眼中看來,自知以劍法而論,自己絕非其敵,但也瞧出他內力平平,是以四人議定,務當設法和他比拚內力。此刻將內力源源不絕的攻將過去,別說令狐冲此時內力全失,即在平時,究竟修為日淺,也非這個已練了三十餘年武當內家心法的道人之可比,幸好他體內真氣充沛,雖然無力反攻,一時倒也不致給他以內力震傷震死,但這些真氣均不能供其自由運轉,體內氣血亂翻亂湧,眼前金星飛舞,腦海中已是白茫茫的一團。忽覺背心「大椎穴」上一股熱氣湧入,手上的壓力立時一輕,令狐冲精神一振,知道向問天在以渾厚內力相助自己,但隨即察覺,這股內力既不渾厚,亦非以之與對方相抗,卻是在將對方攻來的內力導引向下,自手臂傳至腰脅,又傳至腿腳,隨即在地下消失得無影無蹤。令狐冲大為驚喜,從未想到內功之中,居然有這樣一門奇特巧妙的功夫,那便等於是外功中的「四兩撥千斤」之法,用極小量內力,將對方的內力導之入地。想那大地承載萬物,不論多大的力道加於其上,都無法動搖其分毫。那道人已察覺到不妙,大喝一聲,撤劍後躍,叫道:「吸星妖法,吸星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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