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笑傲江湖 | 上頁 下頁
一五三


  這一陰一陽兩種掌力打在身上,令狐冲體內所積蓄的真氣自然而然發出反應之力,護住心脈內臟,不會損傷。只是真氣不同內力,僅能護身,卻不如修習而得的內力,能運用自如,以之傷敵,因此他全身震了幾震,說不出的難受,生怕林厚再以掌力擊來,提劍出了涼亭,一劍疾刺而出。林厚雙掌得手,只道令狐冲中了自己掌力之後,縱然不是立斃當場,也必重傷倒地,那知他竟是安然無恙,跟著又見劍光點點,指向自己掌心,驚異之下,雙掌交錯,一拍令狐冲面門,一拍他的小腹,掌力甫吐,突然間一陣劇痛連心,只見自己兩隻手掌疊在一起,都已穿在對方手中的長劍之上,竟不知是他用劍連刺自己雙掌,還是自己將雙掌擊到他的劍尖上去,但見左掌在下,右掌在上,劍尖從左掌的手背上透上二寸。林厚大叫一聲,用力一拔,倒躍而出,如飛的去了。令狐冲心下歉然,叫道:「得罪了!」他所使這一招,乃是「獨孤九劍」中「破掌式」的絕招之一,自從獨孤求敗逝世以後,百餘年來從未一現於江湖。

  猛聽得砰蓬、喀喇之聲大作,令狐冲回頭一看,但見七八條漢子圍攻向問天,其中二人掌力凌厲,將那涼亭打得柱斷樑折,頂上椽子瓦片紛紛墮下。各人鬥得興發,瓦片落在頭頂,都是置之不理。便在這時,三名老者各挺兵刃,分從三面向令狐冲圍上,一人使一對精光閃亮的判官筆,一人使一柄厚背薄刃的紫金大刀,另一人卻是空手,雙手戴有一對手套。令狐冲尋思:「師父言道,凡是出戰時戴了手套之人,往往使用餵毒暗器,遇上了這類人物,務須小心在意。」他未及多想,一對判官筆已分點他左肩和右脅穴道,紫金大刀攔腰橫砍,令狐冲心頭有氣:「我和你素不相識,一上來竟使這等殺手,非將我攔腰斬成兩截不可。」長劍抖動,順著刀面削了下去,跟著反挑出來,那使刀的四指齊斷,一對判官筆卻拋上了天。他忌憚那戴著手套之人發射餵毒暗器,自己於「破器式」的功夫練得未純,若是遇上了千奇百怪的歹毒暗器,卻是應付不來,當即長劍又向那人右掌的掌心刺去。

  長劍既出,既快且準,指向掌心便刺中掌心,可是劍尖微微一滯,竟是刺不進去。令狐冲吃了一驚。那人手掌翻轉,一把抓住了長劍,居然不懼劍鋒之利。令狐冲突然省悟:「他戴的是金絲手套。」用力一掙,卻那裏掙得脫?那人左掌倏出,砰的一聲,擊在令狐冲胸口,打得他身子飛了出去。他背心未曾著地,已有七八人追將過來,齊舉兵刃,要將他斬成肉醬,令狐冲笑道:「妙極!」笑聲未畢,忽覺腰間一緊,一根鐵鍊飛過來捲住了他身子,便如騰雲駕霧般給人拖著凌空而行。

  救他性命的正是那魔教高手向問天,他受魔教和正教雙方圍攻迫擊,勢窮力竭之時,突然有這樣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出來打抱不平,自是大生知己之感。他識見高超,一見令狐冲退敵的手段,便知他劍法雖高,內力卻是極差,又乏實戰經驗,和正邪雙方這許多高手相鬥,終於會給人所殺,是以他一面和敵人周旋,卻時時留心令狐冲的戰況,一見他長劍被奪,胸口中掌,當即飛出鐵鍊,捲了他狂奔。他這一展開輕功,當真是疾逾奔馬,一瞬之間便已在數十丈外。

  後面數十人飛步趕來,只聽得數十個喉嚨大聲呼叫:「天王老子逃了,天王老子逃了!」向問天大怒,突然回身,向前衝了幾步。追趕之人都是吃了一驚,一齊停步。一人下盤功夫較浮,輕功雖是極佳,但奔得性發,一時收足不住,直朝向問天衝將過來。向問天飛起左足,將他踢得向人叢躂了過去,低頭見到令狐冲口中兀自噴血,不禁哼了一聲,轉身又奔。眾人又隨後追來,但誰都不敢發力狂追,和他相距越來越遠。原來向問天外號叫作「天王老子」,為人最是踞傲,一生和人動手相鬥,打敗仗是有過的,卻從來沒逃過一次,當真是寧死不屈的性格。憑著他的輕功造詣,若要避開正教魔教雙方的追殺,原是易事,只是他不願避難逃遁,為敵所笑,方被困於涼亭之中。此刻為了令狐冲,這才作生平破天荒第一次的轉身而逃,心頭的氣惱已是達於極點。

  他一面疾奔,一面盤算:「倘若只我一人,自當跟這些兔崽子拚個死活,好歹也要殺他幾十個人,出一出心中惡氣。老子自己是死是活,卻管他媽的!只是這少年和我素不相識,居然肯為我賣命,這樣的朋友,天下到那裏找去?為了好朋友而破例逃上一逃,這叫做義氣為重,只好壓一壓自己的脾氣。這些兔崽子陰魂不散,怎生擺脫他們才好?」奔了一陣,忽然想起一地,心頭登時一喜:「那地方極好!」轉念又想:「只是相去甚遠,不知有沒力氣奔得到那裏?不妨,我若無力氣,那些兔崽子們更無力氣。」抬頭一望太陽,辨明方向,斜刺裏橫越麥田,逕向東北角上奔去。

  奔出十餘里後,又來到大路之上,忽有三匹快馬從身旁掠過,向問天罵道:「你奶奶的!」提氣疾衝,追到馬匹身後,一縱身,躍在半空,飛腳將馬上乘客踢落,跟著便落在馬背之上。他將令狐冲橫放在馬鞍橋上,鐵鍊橫揮,將另外兩匹馬上的乘客也都擊了下來。那二人筋折骨斷,眼見不活了,三個人都是尋常百姓,不是武林中人,只是適逢其會,遇上這個煞星,無端送了性命。乘客落地,兩匹馬仍是繼續奔馳。向問天將鐵鍊揮出,捲住了韁繩,這鐵鍊在他手中揮灑自如,輕重由心,倒似是一條極長的手臂一般。令狐冲見他濫傷無辜,不禁暗暗歎息。

  向問天搶得三馬,精神大振,仰天哈哈大笑,說道:「小兄弟,那些兔崽子追咱們不上了。」令狐冲淡淡一笑,道:「今日追不上,明日又追上了。」向問天罵道:「他奶奶的,追他個屁!我將他們一個個殺得乾乾淨淨。」縱騎在大路上奔馳十餘里,轉入了一條通向東北方的山道。這山道通向山嶺,漸行漸高,到後來馬匹已不能行。向問天道:「你餓不餓?」令狐冲點點頭道:「你有乾糧麼?」向問天道:「沒乾糧,喝馬血!」跳下馬來,右手五指在馬頸中一抓,登時穿了一洞,血如泉湧。那馬長聲悲嘶,待要人立而起,但向問天左手按住了馬背,便如千斤之重壓在馬背,那馬竟是動彈不得。向問天湊口過去,骨嘟嘟的喝了幾口馬血,道:「你喝!」

  令狐冲見到這等情景,甚是駭異。向問天道:「不喝馬血,怎有力氣再戰?」令狐冲道:「還要再打?」向問天道:「你怕了嗎?」令狐冲豪氣登生,哈哈一笑,道:「你說我怕不怕?」就口馬頸,只覺馬血衝向喉頭,當即嚥了下去。

  那馬血初入口時,血腥刺鼻,但喝得幾口,也已不覺如何難聞,令狐冲連喝了十幾大口,直至腹中飽脹,這才離嘴,向問天跟著湊口上去喝血,喝不多時,那馬支持不住,一聲悲嘶,軟倒在地。向問天飛起一腿,將馬踢入了山澗之中。令狐冲不禁駭然,這匹馬如此龐然大物,少說也有六七百斤,但向問天隨意抬足,便將其毫不費力的踢出,腿上勁力固已可驚,而這等舉重若輕的功夫,更是難能。向問天跟著又將第二匹馬踢下,一轉身,呼的一掌,將第三匹馬的後腿硬生生切了下來,隨即又切了那馬的另一條後腿。只是雙手為鐵鍊所連,右掌切出時左手跟著移動,掌力雖然凌厲,姿式便不如何輕鬆自在。那馬嘶叫得震天價響,中了向問天一腿墮入山澗中時,兀自嘶聲不絕。

  向問天道:「你拿一條腿!慢慢的吃,可作十日之糧。」令狐冲這才醒悟,原來他割切馬腿是作糧食之用,倒不是一味的殘忍好殺,當下依言取了一條馬腿。見向問天左手提了另一條馬腿逕向山嶺上行去,便跟在後面。向問天放慢了腳步,緩緩而行,但令狐冲內力全失,行不到半里,已遠遠落在後面,趕得氣喘吁吁,臉色發青。向問天只好停住了腳步等他。又行里許,令狐冲再也走不動了,坐在道旁歇足。向問天笑道:「兄弟,你這人倒是奇怪,內力如此差勁,但身中林厚這混蛋的大陰陽手掌力,居然若無其事,可叫人弄不明白。」令狐冲苦笑道:「那裏是若無其事了?我五臟六腑早給震得顛三倒四,已不知受了幾十種內傷,我自己也在奇怪,怎地到時候居然還不死?只怕隨時隨刻就會倒了下來,再也爬不起身。」向問天道:「既是如此,咱們便多歇一會。」令狐冲本想對他說明,自己命不長久,不必相候自己。致為敵人追上,但轉念一想,此人甚是豪邁,絕不肯拋下自己獨自逃生,若是說這種話,不免是將他看得小了。

  向問天坐在山石之上,說道:「小兄弟,你內力是怎生失去的?」令狐冲微微一笑,道:「此事說來當真好笑。」當下將自己如何受傷,桃谷六仙如何為自己輸入療傷,後來不戒和尚又如何再在自己體內輸入兩種真氣等情簡略說了。向問天哈哈大笑,聲震山谷,說道:「這種怪事,我老向今日還是第一次聽見。」大笑聲中,只聽得遠處傳來一人的呼喝之聲:「向右使,你逃不掉的,還是乖乖的跟咱們去見教主吧。」

  向問天仍是哈哈大笑,說道:「好笑,好笑!這桃谷六仙跟不戒和尚,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胡塗蛋。」又再笑了三聲,突然間臉色沉了下來,罵道:「他奶奶的,眾混蛋追來了。」雙手一抄,將令狐冲抱在懷中,那隻馬腿不便再提,任其棄在道旁,抱了令狐冲提氣疾奔。這一下放足快跑,令狐冲便如騰雲駕霧一般,片刻間只見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果真是鑽入了濃霧之中,心想:「妙極,妙極!這一上山,那數百人便無法一擁而上,只須是一個個上來分批的單打獨鬥,我和這位向先生定能對付得了。」可是後面呼叫之士,卻竟然是越來越近,顯然追來之人也均是輕功高手,雖和向問天相較容有不及,但他手中抱了一人,長途奔馳之下,總不免慢了下來。向問天奔到一處轉角,將令狐冲放下,低聲道:「別作聲。」兩個人均是貼著山壁而立,片刻之間,便聽得腳步聲響,有人追近。

  只見向問天全身都是緊貼山壁,後心已不露空隙。追來的兩人奔跑迅速,濃霧之中沒見到向問天和令狐冲二人,直至奔過二人身側,這才察覺,待要停步轉身,向問天雙掌推出,既狠且準,那兩人哼也沒哼,便掉下了山澗,過了一會,才騰騰兩下悶響,身子墮地。令狐冲心想:「這兩人墮下之時,怎地並不呼叫?是了,他兩人中了向先生掌力,尚未墮下,便早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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