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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令狐冲聽了此言,心中怦怦亂跳,沒想到這項少林秘技,連方生大師這樣的少林高僧也未蒙傳授,自己卻是有緣。

  方證緩緩的道:「佛門廣大,只渡有緣,少俠是風老先生『獨孤九劍』的傳人,此是一緣;少俠來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緣;少俠不習易筋經便須喪命,方生師弟習之固為有益,不習亦無所害,這中間的分別又是一緣。」方生合什道,「令狐少俠福緣深厚,方生亦代為欣慰。」方證道:「這中間本來尚有一重障礙,此刻卻也跨過去了,自達摩老祖以來,這易筋經只傳本寺弟子,不傳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因此少俠須得投我嵩山少林寺門下,為我少林派俗家弟子。」他頓了一頓,又道:「少俠若不嫌棄,便可屬老衲門下,為『國』字輩弟子,可更名為令狐國冲。」方生臉現喜色,說道:「恭喜少俠。我方丈師兄生平只收過兩名弟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少俠為我方丈師兄的關門弟子,不但得窺易筋經的高深武學,而我方丈師兄所精通的一十二般少林絕藝,亦可量才而授,那時少俠定可光大我門,在武林中放一異采。」

  令狐冲站起身來,說道:「多承方丈大師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是晚輩身屬華山門下,不便改投明師。」方證微微一笑,道:「我所說的障礙,便是指此而言。少俠,你眼下已不是華山弟子了,你自己只怕還不知道。」令狐冲吃了一驚,道:「我…我…怎麼已不是華山派門下。」

  方證從衣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道:「請少俠過目。」手掌輕輕一送,那信便向令狐冲身前平平飛來。令狐冲雙手接住,只覺得全身一震,不禁駭然:「這位方丈大師果然內功深不可測,單是憑藉這薄薄的一封信,居然也能傳過來這等渾厚的內力。幸虧我內力已失,若在往日運力一接,二力激盪,只怕我會給這股力道撞出數步。」只見那信上蓋著「華山派掌門之印」的朱鈐,上書「謹呈少林派掌門大師」的字樣,間架端正,筆劃凝重,正是師父岳不群的親筆。令狐冲心中隱隱感到大事不妙,雙手發顫,將信紙抽了出來,看了一遍,真難相信世上確有此事,又看一遍,登時天旋地轉,咕咚一聲,摔倒在地。

  待得醒轉時,只見身在方生大師懷中,令狐冲悲從中來,忍不住放聲大哭。方生問道:「少俠何故悲傷?難道師尊有甚不測麼?」令狐冲將手中書函交給方生,哽咽道:「大師請看。」方生接了過來,只見信上寫道:

  「華山派掌門岳不群頓首頓首,書呈少林派掌門大師座前:猥以不德,執掌華山門戶,久疏問候,乃闋清音。頃以敝派逆徒令狐冲,秉性頑劣,屢犯門規,比來更結交妖孽,與匪人為伍。不群無能,雖加痛懲,迄無顯效。為維繫武林正氣,茲將逆叛令狐冲逐出本派門戶。自今而後,該逆徒非復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結淫邪,為禍江湖之舉,祈我正派諸友共誅之。臨書惶愧,言不盡意,祈大師諒之。」

  方生看後,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出甚麼言語來安慰令狐冲,當下將書信交還方證,見令狐冲淚流滿臉,嘆道:「少俠,你與黑木崖上的人物交往,原是不該。」方證道:「諸家正派掌門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師此信,傳諭門下。你就算身上無傷,只須出得此門,江湖之上,步步荊棘,諸凡正派門下弟子,無不以你為敵。」令狐冲一怔,想起在那山澗之旁,盈盈也說過這麼一番話,此刻不但旁門左道之士個個要殺自己,而正派門下,也是人人以己為敵,當真是天下雖大,無容身之所了,又想起師恩深重,師父師娘於自己向來便如是父母一般,不僅有傳藝之德,更兼有養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妄為,竟給逐出師門,料想師父寫這些書信時,心中傷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令狐冲又是傷心,又是慚愧,恨不得一頭便撞死在這斗室之內。

  他淚眼模糊中,只見方證、方生二僧臉上均有憐憫之色,忽然間想起那日在衡山劉府,劉正風要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只因結交了魔教長老曲洋,終於命喪嵩山派之手,可見正邪不兩立,連劉正風如此藝高勢大之人,尚且不免,何況自己這樣一個孤立無援,卑不足道的少年?更何況五霸岡上群邪聚會,鬧出這樣大的事來?

  方證緩緩的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縱然是十惡不赦的奸人,只須心存悔悟,佛門亦是來者不拒。你年紀尚輕,一時失足,誤交匪人,難道就此便無自新之路?你與華山派的關連,已是一刀兩段,今後在我少林門下,痛改前非,再世為人,武林之中,諒來也不見得有什麼人能與你為難。」他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卻自有一股威嚴氣象。令狐冲心想:此時已是無路可走,若是托庇於少林派門下,不但能學到神妙內功,救了自己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確是無人敢向方證大師的弟子生事。

  但便在此時,他胸中一股倔強之氣,勃然而興,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於天地之間,靦顏向別派托庇求生,算甚麼英雄好漢。江湖上千千萬萬人要殺我,就讓他們來殺好了。師父不要我,將我逐出了華山派,我便獨來獨往,卻又怎地?」言念及此,不由得熱血上湧,口中乾渴,只想喝他幾十碗烈酒,甚麼生死門派,盡數置之腦後,霎時之間,連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岳靈珊,也變得如同陌路人一般。他站起身來,向方證及方生跪拜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二僧只道他是決意投入少林派,臉上都露出了笑容。

  令狐冲站起身來,朗聲說道:「晚輩既不容於師門,亦無顏改投別派。兩位大師慈悲,晚輩感激不盡,就此拜別。」方證不禁愕然,沒想到這少年竟是如此的泯不畏死。方生說道:「少俠,此事有關你生死大事,千萬不可意氣用事。」令狐冲嘿嘿一笑,轉過身來,走出了室門。他胸中充滿了一股不平之氣,步履竟是十分輕捷,大踏步的走出少林寺。寺中僧俗弟子見到他時,均感詫異,卻也不加阻攔。

  令狐冲出得寺來,仰天長笑,笑聲中充滿了悲涼之意,心想:「正派中人人以我為敵,左道之士人人欲殺我而甘心,令狐冲多半難以活過今日,且看是誰取了我的性命。」一摸之下,囊底無錢,腰間無劍,連盈盈所贈的那具瑤琴也已不知去向,當真是一無所有,了無掛礙,便即走下嵩山。

  行到傍晚時分,眼看離少林寺已遠,人既疲累,腹中也是甚為飢餓,尋思:「卻到那裏去找些吃的?」忽聽得腳步聲響,七八人自西方奔了過來。這幾人都是勁裝結束,身負兵刃,奔行甚急。令狐冲心想:「你們要殺我嗎?那就快些動手,免得我又麻煩去找飯吃。吃飽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舉?」當即在道中一站,雙手叉腰,大聲道:「令狐冲在此。要殺我的報上名來。」

  那知道幾名漢子奔到他身前時,只向他瞧了一眼,便即繞身而過。一人道:「這人是個瘋子。」又一人道:「是,別要多生事端,耽誤了大事。」另一人道:「若給那廝逃了,可糟糕之極。」霎時之間,便奔得遠了。令狐冲心道:「原來他們去追拿另一個人。」這幾個人腳步聲方歇,西首傳來一陣馬蹄之聲,五乘馬如風般馳至,從他身旁掠過,馳出十餘丈後,忽然一乘馬兜了轉來,馬上騎著的是個中年婦人,說道:「客官,借問一聲,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嗎?這人身材瘦長,腰間佩一柄彎刀。」令狐冲搖頭道:「沒瞧見。」那婦人更不打話,圈轉馬頭,追趕另外四騎而去。

  令狐冲心想:「難道他們都是去追拿這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左右無事,去瞧瞧熱鬧也好。」當下折而東行。走不到一頓飯時分,身後又有十餘人追了上來。這些人個個都是彪形大漢,一色青衣,背上都插著兩柄亮晃晃的鋼叉,顯是用於同一門派。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回頭問道:「兄弟,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麼?這人身材高瘦,腰掛彎刀。」令狐冲道:「沒瞧見。」

  又走了一會,來到一處三岔路口,只聽得西北角上鸞鈴聲響,三騎馬疾奔而至,這三匹馬身高毛潤,極是神駿,馬上騎的都是二十來歲的青年。當先一人手揚馬鞭,說道:「喂,借問一聲,你可見到一個……」令狐冲接口道:「你要問一個身材高瘦,腰懸彎刀,穿一件白色長袍的老者,是不是?」三人臉露喜色,齊聲道:「是啊,這人在那裏?」令狐冲嘆了口氣道:「我沒見過。」當先那青年大怒,喝道:「沒的來消遣老子!你既沒見過,怎麼知道?」令狐冲微笑道:「沒有見過,便不能知道麼?」那青年提起馬鞭,正要向令狐冲頭頂劈將下來,另一個青年道:「二弟,別多生枝節,咱們快追。」那手揚馬鞭的青年哼的一聲,將鞭子在空中虛揮一記,縱馬奔馳而去。

  令狐冲心想:「這些人看模樣都是武林健者,群去追尋一個白衣老者,不知為了何事?我去瞧瞧熱鬧,固是有趣,但若他們知道我便是令狐冲,定然當場便將我殺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但轉念又想:「眼下正邪雙方,都是亟欲取我性命,我躲躲閃閃,縱自苟延殘喘,多活得幾日,最後終究是難逃這一刀之厄,這種怕得要死的日子,多過一天又有甚麼好處?反不如隨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誰的手下便了。」當即隨著那三匹馬激起的煙塵,向前行去。

  其後身後又有幾批人趕來,都向他探詢那「身穿白袍,身材高廋,腰懸彎刀」的老者。令狐冲心想:「這些人追趕那白衣老者,明明不知他在何處,走的卻均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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