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笑傲江湖 | 上頁 下頁
一五〇


  又行出里許,穿過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現一片平野,黑壓壓的站著許多人,少說也有六七百人,只是這片曠野實在太大,那六七百人置身其間,不過佔了中間小小的一點。一條筆直的大道通向人群,令狐冲便沿著那條大路向前。行到近處,見人群之中有一座小小涼亭,那群人圍著涼亭,相距約有數丈,卻不逼近。這涼亭本是這曠野中供行旅憩息之用,構築頗為簡陋,令狐冲再走近十餘丈,只見亭中赫然有個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張板桌之旁飲酒,他是否腰懸彎刀,一時無法見到,他雖是坐著,仍幾乎有常人高矮,足見此人身材極高。令狐冲見他在群敵圍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的飲酒,不由得敬仰無此,但覺生平所見所聞的英雄人物,再無一人如此人這般豪氣干雲。他慢慢行前,擠入了人群之中。那些人個個都是目不轉睛的望著那白衣老者,對令狐冲的來絲毫沒加留神。

  令狐冲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見他頦下疏疏朗朗的一叢花白長鬚,垂在胸前,手中持著酒杯,眼睛望著遠處黃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對圍著他的眾人竟是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再看他腰間時,赫然正掛看一柄弧形的長刀。令狐冲不知這老者姓名來歷,不知何以有這許多武林中人要和他為難,更不知他是正是邪,只是欽佩他這股旁若無人的豪氣,又不知不覺間起了一番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意,當下大踏步上前,朗聲說道:「前輩請了,你獨酌無侶,未免寂寞,我來陪你喝酒。」走入涼亭之中,向他一揖,便坐了下來。那老者轉過頭,兩道冷電似的目光向令狐冲臉上身上盤旋一圈,見他不持兵刃,臉有病容,是個素不相識的少年。心下微感詫異,鼻中哼的一聲,也不回答。令狐冲提起酒壺,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隻杯中斟滿了酒,舉杯說道:「請!」咕的一聲,將酒喝乾了。那酒極烈,入口如刀割,便似無數火炭般流入腹中,令狐冲讚道:「好酒!」只聽得涼亭外一條大漢粗聲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來。咱們要跟向老頭拚命,別在這裏礙手礙腳。」令狐冲笑道:「我自和向老前輩喝酒,礙你什麼事了?」又斟了一杯酒,咕的一聲,仰脖子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翹,道:「好酒!」

  左首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小子走開,別在這裏枉送了性命。咱們奉東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問天,旁人若來滋擾干撓,教他死得慘不堪言。」令狐冲向話聲來處瞧去,見說話的是個臉如金紙的瘦小漢子。

  這瘦小漢子身旁,站著二三百名身穿青衣之人,其中有男有女,有僧有俗,衣衫均是青色,腰間帶子卻是各隨顏色均有。那瘦小漢子腰間所繫是一根土黃色帶子,這二三百人中便只他一人身繫黃帶。令狐冲驀地想起,那日在衡山城外見到的魔教長老曲洋,便穿的是這樣的青衣,依稀記得腰間所繫也是黃帶。那瘦子說是奉了東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那麼這些人都是魔教的教眾了,莫非這瘦子在魔教中品位和曲洋相等,也是長老之一?

  他又斟了一杯酒,仰脖子乾了,讚道:「好酒!」向那白衣老者向問天道:「向老前輩,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謝多謝。」忽聽得東首有人喝道:「這小子是華山派棄徒令狐冲。」令狐冲晃眼瞧去,認出說話的是青城派大弟子侯人雄。這時看得仔細了,在他身旁的竟有不少是五嶽劍派中的人物。一名道士朗聲說道:「令狐冲,你師父說你和妖邪為伍,果然不錯。這向問天雙手染滿了英雄俠士的鮮血,你跟他在一起幹什麼?你再不給我滾開,大夥兒把你一起斬成了肉醬。」令狐冲道:「說話的是泰山派的師叔麼?在下和這位向前輩素不相識,只是你們幾百人圍住他一個人,那算是什麼樣子?五嶽劍派幾時又和魔教聯手了?正邪雙方一起來對付向前輩一人,豈不教天下英雄笑話?」那道士怒道:「咱們幾時和魔救聯手了?魔教追拿他們教下叛徒,咱們卻是替命喪在這惡賊手下的朋友們復仇。各幹各的,毫無關連!」令狐冲道:「好好好,只須你們單打獨鬥,我便坐著喝酒看熱鬧。」

  侯人雄喝道:「你是什麼東西?大夥兒先將這小子斃了,再找姓向的算賬。」令狐冲笑道:「要斃我令狐冲一人,又怎用得著大夥兒動手?侯兄自己請上來便是。」侯人雄當日曾在酒樓之上,給令狐冲一腳踢下樓來,知道自己武功不如,還真不敢上前動手,他卻不知令狐冲內力已失,已是遠非昔比了。可是旁人似乎忌憚向問天了得,也不敢便此衝入涼亭。

  那魔教中的瘦小漢子叫道:「姓向的,事已如此,識相的,乖乖的跟咱們去見教主,請他老人家發落,免得零碎受苦。你也是本教中的英雄,難道真要鬥一個血肉橫飛,好教旁人笑話麼?」向問天嘿的一聲,舉杯喝了一口,卻發出嗆啷一響。令狐冲見他雙手之間竟是繫著一根鐵鍊,不由得大為詫異:「原來他還是從牢籠中逃出來,連手上的束縛尚未去掉。」對他同情之心更盛,心想:「這人已無抗禦之能,我便助他抵擋一會,胡裏胡塗的在這裏送了性命便是。」當即站起身來,雙手在腰間一叉,朗聲道:「這位向前輩手上繫著鐵鍊,怎能跟你們動手?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說不得,只好助他抵禦強敵,誰要動姓向的,非得先殺了令狐冲不可。」

  向問天見令狐冲瘋瘋癲癲,毫沒來由的強自出頭,不由得大感興趣,低聲道:「小子,你為什麼要幫我?」令狐冲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向問天道:「你的刀呢?」令狐冲道:「在下使劍,就可惜沒劍。」向問天道:「你劍法怎樣?你是華山派的,劍法恐怕也不怎麼高明。」令狐冲笑道:「原本不怎麼高明,加之在下身受重傷,內力全失,更是糟糕之至。」向問天道:「你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給你弄把劍來。」只見白影一晃,他已向群豪之中衝了過去。

  霎時間刀光耀眼,十餘件兵刃都向他砍了過去。向問天斜刺穿出,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那道士一劍刺出,向問天身形一晃,閃到了他背後,左肘反撞,撲的一聲,撞中了那道士後心,雙手一揮,已將那道士手中的長劍捲在鐵鍊之中,同時右足一點,身子已如一支羽箭般射入涼亭。這幾下兔起鶻落,迅捷無比,正派群豪待要追擊,那裏還來得及?一名漢子追得最快,逼近涼亭不逾數尺,提起單刀,用力砍落,向問天背後如生眼睛,竟不回頭,反足一腳踢出,腳底踹中那人胸膛。那人大叫一聲,直飛出去,右手單刀這一砍之勢力道正猛,噗的一響,竟將自己右腿砍了下來。泰山派那道人有如中酒,晃了幾晃,軟軟的癱倒,口中鮮血不住湧出。只聽得魔教人叢中采聲如雷,數十人大叫起來:「向右使好俊的身手。」

  向問天微微一笑,舉起雙手向魔教一抱拳,答謝采聲,手下鐵鍊嗆啷啷直響。他一甩手,那劍嗒的一聲,插入了板桌,說道:「拿去使吧。」令狐冲好生欽佩,心道:「這人旁若無人,果然身有驚人藝業。」卻不伸手拔劍,說道:「向前輩武功如此了得,又何必晚輩再來出醜。」一抱拳,說道:「告辭了。」向問天尚未回答,只見劍光閃爍,三柄長劍指向涼亭,卻是青城派中侯人雄等三名弟子攻了過來。三人三劍均是指向令狐冲,一劍指住他背心,兩劍指住他後腰,相距均是不到一尺。侯人雄喝道:「令狐冲,給我跪下!」這一聲喝後,長劍一挺,已刺到了令狐冲肌膚。

  令狐冲心道:「令狐冲堂堂男子,今日雖無倖理,卻也不甘死在你青城派這些卑鄙之徒的劍下。」知道此刻自己後心已在三劍的籠罩之下,只須一轉身,那便一劍插入了胸膛,二劍插入小腹,當即哈哈一笑,道:「跪下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上長劍,迴手一揮,青城派三人的三隻手掌齊腕而斷,連著三柄長劍齊掉在地下。侯人雄等三人臉上登無血色,真難相信世上居然會有此事,呆了一呆,這才向後躍開。其中一名青城弟子只有十八九歲,痛得大聲號哭起來。

  令狐冲心下歉然,說道:「兄弟,是你先要殺我!」向問天喝采道:「好劍法!」接著又道:「劍上無勁,內力太差。」令狐冲笑道:「豈但內力太差,簡直是毫無內力。」突然聽得向問天一聲呼叱,跟著嗆啷啷鐵鍊聲響,只見兩名青衣漢子已撲入涼亭,疾攻向問天。這二人一個手執繽鐵懷杖,另一手持鐵牌,都是極沉重的兵器,兩個人四件兵刃,和鐵鍊相撞之時,火星四濺。向問天連閃幾閃,欲待搶到那懷杖之人身後下手,但那人武功甚高,雙杖嚴密守護,每一招均是守勢,護住了周身要害,向問天雙手給鐵鍊縛住了,運轉不靈。只聽得魔教中一聲呼叱,又有二人搶入了涼亭。這二人均使八角銅鎚,直上直下的猛砸,虎虎有威。二人四鎚一到,那使雙懷杖的便轉守為攻。向問天在四人間穿來插去,身法靈動之極,卻也無法傷到四人。每當有隙可乘,將鐵鍊攻向一人時,其餘三人便奮不顧身的撲將過去,打法兇悍之極。堪堪鬥了十餘招,那身材瘦小的漢子喝道:「八槍齊上。」八名青衣漢子手提長槍,分從涼亭的四面搶上,東南西北,每一方均有兩桿長槍,抖起碗大槍花,疾朝向問天攢刺。向問天向令狐冲叫道:「小朋友,你快走吧!」

  向問天喝聲未絕,八根長槍已齊向他身子刺了過去,不論他避向那一方,身上都是非被長槍刺中不可。便在此時,使鎚的二人將四柄銅鎚自他頭頂砸下,使懷杖的將雙杖掠地擊去,同時呼呼風聲,兩塊鐵牌勢挾勁風,向他臉上擊到,當真四面八方,無處不是殺手。要知向問天在魔教中地位甚高,武功之強,早已眾所週知,這些人奉教主之命前來擒拿,均知自己功夫和他差得太遠,若不將他打得重傷,要想拿他那是千難萬難,而要將他打傷,定須數人齊上,是以十二個魔教好手一搶上去,便各奮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人人均知和向問天交手,那是世間最兇險之事,多挨一刻,便是向鬼門關走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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