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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第四十六回 逐出師門

  他疑團滿腹,這一日輸了真氣後,他忍不住說道:「多……多謝前輩,我……我是在那裏?」一睜眼,只見眼前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露著溫和的笑容。令狐冲覺得這張臉好生熟悉,但絕非師父,迷迷惘惘的看了他一會,忽然間認了出來,這人頭上光禿禿地,燒有九顆香疤,是個和尚,隱隱約約的想了起來,道:「你…你是方…方…大師。」那老僧微笑道:「你認得我了,我是方生。」令狐冲道:「是,是。你是方生大師。」這時他察覺是在一間斗室之中,桌上一燈如豆,發出淡淡的黃光,自己睡在榻上,身上蓋了棉被。

  方生道:「你現在覺得怎樣?」令狐冲道:「我好些了。我……我是在那裏?」方生道:「你是在少林寺中。三個月來,第一次開口說話。」令狐冲大為好奇,道:「我……我在少林寺中?盈盈呢?我怎麼會到少林寺來?」

  方生微笑道:「你神智剛清醒了些,不可多耗心神,以免傷勢更有反覆。一切事情,以後慢慢再說。」此後朝晚一次,方生來到斗室,以內力輸入他的體內,助其療傷。如此過了十餘日,令狐冲已能起床行走,但每次問及盈盈的所在,以及自己何以能來到寺中,方生總是笑而不言。

  這一日,方生又替令狐冲輸了真氣,說道:「令狐少俠,目下你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但老衲功夫有限,始終無法化去你體內的異種真氣,眼前不過拖得一日算一日,只怕不過一年,你內傷又會大發,那時縱有大羅金仙,也難救你性命了。」令狐冲點頭道:「當日平一指平大夫對晚輩也是這麼說。大師盡心竭力,相救晚輩,我已感激不盡。一個人壽算修短,各有天命,大師功力再高,也不能逆天行事。」方生搖頭道:「當日我曾跟你說過,本寺主持方證師兄內功淵深,倘若和你有緣,能傳你『易筋經』秘術,則筋骨尚能轉移,何況換去體內的真氣?我這就帶你去拜見方丈,盼你好好對答。」

  令狐冲素聞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的威名,心下甚喜,道:「有勞大師引見。就算晚輩無緣,不蒙方丈大師垂青,但能拜見這位當世高僧,也是十分難得的機緣。」當下隨著方生大師走出斗室。一到室外,登時陽光耀眼。他已許久未見太陽,陡然間眼前如此明亮,竟如是入了另一個天地,精神為之一爽。

  他移步之際,仍是雙腿十分酸軟,但見那少林寺一座座殿堂均是構築宏偉,一路上遇到許多僧人,見到方生時均是避在一旁,合什低首,執禮甚恭。穿過了三條長廊,來到一間石屋之外,方生向屋外的小沙彌道:「方生有事求見方丈師兄。」小沙彌進去稟報了,隨即轉身出來,合什道:「方丈有請。」

  令狐冲跟在方生之後,走進室去,只見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僧坐在中間一個蒲團之上。方生躬身行禮,說道:「方生拜見方丈師兄,引見華山派首徒令狐冲令狐少俠。」令狐冲當即跪了下去,叩首禮拜。方證方丈微微欠身右手一舉,說道:「少俠免禮,請坐。」令狐冲拜畢,在方生下首的蒲團上坐了,只見那方證方丈容色頗有愁苦之意,也瞧不出有多少年紀,心下暗暗納罕:「沒想到這位名震當世的高僧竟是如此的貌不驚人,若是在寺外相逢,有誰會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大派的掌門。」

  方生大師說道:「令狐少俠經過三個多月來調養,已好得多了。」令狐冲又是一驚:「原來我昏迷不醒,已有三個多月,我還道只是十多天的事。」方證道:「很好。」轉頭向令狐冲道:「少俠,尊師岳先生執掌華山一派,為人嚴正不阿,清名播於江湖,老衲向來是十分佩服的。」令狐冲道:「不敢。晚輩身受重傷,不知人事,多蒙方生大師相救,原來已三月有餘。我師父、師娘想必平安?」自己師父、師娘是否平安,本不該去問旁人,只是他心下掛念,忍不住脫口相詢。方生道:「聽說岳先生、岳夫人和華山群弟子,眼下都在福建。」令狐冲當即放寬了心,道:「多謝大師相告。」方證道:「聽方生師弟說道,少俠劍術精絕,已深得華山前輩風老先生『獨孤九劍』的真傳,實乃可喜可賀。風老先生歸隱已久,老衲只道他老人家已然謝世,原來尚在人間,令人聞之不勝之喜。」

  令狐冲道:「是。」心想:「按照輩份,風太師叔原比這兩位少林高僧為尊,他們確應稱他老人家為前輩了。」方證雙目緊閉,緩緩說道:「少俠受傷之後,為人所誤,以致體內注有多種真氣,難以化去,方生師弟已為老衲詳告。老衲仔細參詳,唯有修習本派內功秘要『易筋術』,方能以本身功力,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強加少俠之體,雖能延得一時之命,實則乃飲鳩止渴,其患更深。方生師弟三月來以內功救你之命,可是他的真氣注入你體內之後,你身體之中,可又多了一道異種真氣了。少俠試一運氣,便當自知。」令狐冲微一運氣,果覺丹田澎湃,若不可制,劇痛攻心,登時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方生合什道:「老衲無能,致增少俠病苦。」令狐冲道:「大師說那裏話來?大師為晚輩盡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輩一世為人,實拜大師再造之恩。」方生道:「不敢。風老先生昔年於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舉,亦不過報答風老先生之恩銘於萬一。」

  方證抬起頭來,說道:「說什麼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緣,仇恨不可執著,恩德亦不必執著。塵世之事,皆如過眼雲煙,百歲之後,更有什麼恩德仇怨?」方生應道:「是,多謝師兄指點。」方證緩緩說道:「佛門子弟,慈悲為本,既是少俠負此內傷,自當盡心救解。那『易筋經』乃本寺開山祖師達摩老祖所創,禪宗二祖慧可大師得之於老祖的面壁之下,那慧可大師本來法名神光,是洛陽人氏,幼通孔老之學,尤精玄理。達摩老祖駐錫本寺之時,神光大師來寺請益,達摩老祖見他所學駁雜,自恃聽明,難悟禪理,當下拒不收納。神光大師苦求良久,始終未得其門而入,眼見不論如何求告,達摩老祖總是不允,當即提起劍來,將自己左臂砍斷了。」

  令狐冲「啊」的一聲,心道:「這位神光大師竟是如此堅毅。」方證說道:「達摩老祖見他這等誠心,這才將他收為弟子,改名慧可,後來承受達摩老祖的衣缽,傳禪宗法統,隋朝封為『正宗晉覺大師』的便是。慧可二祖所得的『易筋經』,乃梵文所書,經義深奧,得到遺經時達摩老祖已經圓寂,無從請益。二祖心想,達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下遺留此經,雖然經文寥寥,必定非同小可,於是負經於背,遍歷名山,訪求高僧,譯解妙諦。但想二祖其時已是當世的得道高僧,他老人家苦思深慮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勝二祖的大德法師,那也是難得很了,因此歷時二十餘載,經文秘義,終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絕大法緣,在四川蛾嵋山得晤梵僧般刺密諦,講談佛學,大相投機。二祖取出『易筋經』來,和般刺密諦共同研讀,二位高僧在峨媚金頂互相啟發,經七七四十九日,終於豁然貫通。」方生合什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方證方丈續道:「但那般刺密諦高僧所闡發的,大抵是神宗佛學,直至十二年後,二祖在長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青人,談論三日三晚,才將『易筋經』中的武學秘奧,盡數領悟。」他頓了一頓,說道:「那位年青人,便是唐朝的開國大功臣,後來輔佐太宗,平定突厥,出將入相,爵封衛公的李靖。這位李衛公所以能建不世奇功,未始不是從『易筋經』中得到不少教益。」

  令狐冲「哦」了一聲,心想:「原來『易筋經』有這等大來頭。」方證又道:「易筋經的功夫圓一身之脈絡,繫五臟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斷、氣自內生,血從外潤。練成此經後,心動而力發,一攢一放,自然而施,不覺其出而自出,如潮之漲,似雷之發。少俠,練那易筋經,便如一葉小舟於巨濤之中,怒浪澎群之際,小舟自然拋高伏低,何嘗用力?若要用力,又那有力道可用?又從何處用起?」令狐冲聽得連連點頭,覺得其理和風清揚所說的劍理頗有暗合之處,果然是博大清深的武學。

  方證又道:「只因這易筋經具如此威力,是以數百年來非其人不傳,非有緣不傳,縱然是本派出類拔萃的弟子,如無福緣,也不獲傳授。便如方生師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復精嚴,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卻未獲上代師父傳授此經。」令狐冲說道:「此經不能貿然傳授,大師已說得甚是明白。晚輩無此福緣,不敢妄自干求。」方證搖頭道:「不然。少俠是有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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