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笑傲江湖 | 上頁 下頁
一四七


  盈盈道:「誰要你們到西域?我有一件事,你們三個給我辦一辦。」計無施等三人大喜,齊聲應道:「聖姑但請吩咐,咱們自當盡心竭力。」盈盈道:「我要殺一個人,一時卻找他不到。你們傳下話去,那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殺了此人,我重重酬謝。」祖千秋道:「酬謝是不敢當,聖姑要取此人性命,咱兄弟三人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尋到了他。只不知這賊子是誰,竟敢得罪了聖姑?」盈盈道:「單憑你們三人,耳目不廣,須當立即傳言出去。」計無施應道:「是!是!」盈盈道:「你們去吧!」

  祖千秋道:「是。請問聖姑要殺的,是那一個大膽惡賊?」盈盈哼了一聲,道:「此人複姓令狐,單名一個冲字,乃華山派門下的弟子。」

  此言一出,四個人都是大吃一驚,誰都不敢作聲。過了良久,老頭子道:「這個……這個…」盈盈厲聲道:「這個甚麼?你們怕五嶽劍派,不敢動華山門下的弟子,是不是?」計無施道:「給聖姑辦事,別說五嶽劍派,便是玉皇大帝、閻羅老子,也敢得罪了。咱們去設法把這令狐冲擒了來,交給聖姑發落。老頭子,祖千秋,咱們去吧。」他心中想:「定是令狐冲在言語上得罪了聖姑,年輕人越是相好,越是易鬧彆扭,說不得,只好去將令狐公子請了來,由聖姑自己對付他。」

  那知盈盈怒道:「誰叫你們去擒他了?這令狐冲若是活在世上,於我清清白白的名譽有損。早一刻殺了他,我便早一刻出了心中的惡氣。」祖千秋道:「聖姑……」盈盈道:「好,你們和令狐冲有交情,不願替我辦這件事,那也不妨,我另行遣人傳言便是。」計無施等三人聽她說得認真,再無懷疑,只得一齊躬身說道:「謹遵聖姑台命。」老頭子心中卻想:「令狐公子是個仁義之人,老頭子今日奉聖姑之命,不得不去殺他,殺了他後,老頭子也當自刎以殉。」

  三個人轉身離去,越走越遠。令狐冲向盈盈瞧去,只見她低了頭沉思,心想:「原來她為保全自己名譽,要取我性命,那是什麼難事了?」說道:「你要殺我,自己動手便是,又何必勞師動眾?」緩緩拔出長劍,倒轉劍柄,遞了過去。

  盈盈接過長劍,微微側頭,凝視著他,令狐冲哈哈一笑,將胸膛挺了一挺。盈盈道:「你死在臨頭,還笑什麼?」令狐冲道:「正因為死在臨頭,所以要笑。」盈盈提起長劍,手臂一縮,作勢便欲刺落,突然間轉過身去,用力一揮,將劍擲了出去。那長劍在黑暗中閃出一道寒光,噹的一聲,落在遠處地下。盈盈頓足說道:「都是你不好,教江湖上這許多人都笑話於我。倒似我一輩子……一輩子沒人要了,千方百計的要跟你相好。你……你……你有什麼了不起?累得我此後再也沒臉見人。」令狐冲又是哈哈一笑。盈盈怒道:「你還要笑我?還要笑我?」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這麼一哭,令狐冲心下登感歉然,柔情一起,驀然間恍然大悟:「她在江湖上位望甚尊,這許多豪傑漢子都是對她十分敬畏,自必向來甚是驕傲,又是女孩兒家,天生的靦腆,忽然間人人都說她喜歡了我,也真難免令她不快。她叫老頭子他們如此傳言,未必真要殺我,只不過是為了闢謠。她既這麼說,自是誰也不會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

  他站起身來,柔聲說道:「果然是我不好,累得損及姑娘清名。在下這就告辭。」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淚,道:「你到那裏去?」令狐冲道:「信步所之,到那裏都好。」盈盈道:「你答應過要保護我的,怎地自行去了?」令狐冲微笑道:「在下不知天高地厚,說這些話,可教姑娘笑話了。姑娘武功如此高強,又怎需人保護?便有一百個令狐冲,也及不上姑娘。」說著轉身便走。盈盈急道:「你不能走。」令狐冲道:「為什麼?」盈盈道:「祖千秋他們已傳了言語出去,數日之間,江湖上便無人不知,那時人人都要殺你,這般步步荊棘,別說你身受重傷,就是完好無恙,也是難逃殺身之禍。」

  令狐冲淡然一笑,道:「令狐冲死在姑娘的言語之下,那也不錯啊。」走過去拾起長劍,插入劍鞘,自忖無力走上斜坡,便順著山澗走去。盈盈眼見他越走越遠,追了上來,叫道:「喂,你別走。」令狐冲道:「令狐冲跟姑娘在一起,只有累你,還是去的好。」盈盈道:「你……你……」咬著嘴唇,心頭煩亂之極,見他始終不肯停步,又奔近幾步,說道:「令狐冲,你定要迫我親口說了出來,這才快意,是不是?」令狐冲奇道:「什麼啊?我可不懂。」盈盈又咬了咬口唇,說道:「我叫祖千秋他們傳言,乃是要你……要你永遠在我身邊,不許離開我一步。」說了這句話後,身子發顫,站立不穩。

  令狐冲大是驚奇,道:「你……你要我陪伴?」盈盈道:「不錯!祖千秋他們把話傳出之後,你只有陪在我身邊,才能保全性命。沒想到你這不顧死活的小子,一點不怕,那不是……那不是我害了你麼?」令狐冲心下感激,尋思:「原來你當真是對我好,但對著那些漢子,卻又死也不認。」轉身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雙手,入掌冰涼,只覺她兩隻掌心都是冷汗,低聲道:「你何苦如此?」盈盈道:「我怕。」令狐冲道:「怕什麼?」盈盈道:「怕你這傻小子不聽我話,當真要去江湖涉險,只怕過不了明天,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錢的臭傢伙手下。」令狐冲嘆道:「那些人都是血性漢子,對你又是極好,你為什麼對他們如此輕賤?」

  盈盈道:「他們在背後笑我,又想殺你,還不是該死的臭漢子?」令狐冲忍不住失笑,道:「是你叫他們殺我的,怎能怪他們了?再說,他們也沒在背後笑你。你聽計無施,老頭子、祖千秋三人談及你時,語氣何等恭謹?那裏有絲毫笑話你了?」盈盈道:「他們口裏沒笑,肚子裏在笑。」令狐冲覺得這位姑娘蠻不講理,無法跟她辯駁,只得道:「好,你不許我走開,我便在這裏陪你便是。唉,給人家斬成十七八塊,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盈盈聽他答應不走,登時心花怒放,答道:「甚麼滋味不大好受,簡直是難受之極。」

  她說這話時,將臉側了過來。星星微光反映之下,她雪白的臉龐似乎發射出柔和的光芒,令狐冲心中一動:「這位姑娘其實比小師妹美貌得多,可是……可是……我心中怎地還是對小師妹念念不忘?」

  盈盈卻不知他正想到岳靈珊,道:「我給你的那張琴呢?不見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是啊,路上沒錢使,我將琴拿到典當店裏去押了。」一面說,一面取下背囊,打了開來,捧出了瑤琴。盈盈見他包裹嚴密,足見對自己所贈之物極是重視,心下甚喜,道:「你一天要說幾句謊話,心裏才舒服?」接過琴來,輕輕撥弄,隨即奏起那曲「清心普善咒」來,問道:「你都學會了沒有?」令狐冲道:「差得遠呢。」靜聽她指下優雅的琴音,甚是愉悅。

  聽了一會,覺得琴音與以前在洛陽城綠竹巷中所奏的頗為不同,如枝頭鳥喧,清泉迸發,丁丁東東的十分動聽,心想:「曲詞雖同,音節卻異,原來這『清心普善咒』尚有這許多變化。」忽然間錚的一聲,最短的一根琴絃斷了。盈盈皺了皺眉頭,繼續彈奏,過不多時,又斷了一根琴絃。

  令狐冲聽琴曲中頗有煩躁之意,和「清心普善咒」的琴旨殊異其趣,正訝異間,琴絃拍的一下,又斷了一根。盈盈一怔,將瑤琴推開,嗔道:「你坐在人家身邊,只是搗亂,這琴那裏還彈得成?」令狐冲心道:「我安安靜靜的坐著,幾時搗亂過了?」但隨即明白:「她自己心猿意馬,便來怪我。」卻也不去跟她爭辯,臥在草地之上,閉目養神,疲累之餘,竟是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次日醒轉,見盈盈正坐在澗畔洗臉,又見她洗罷臉,用一隻梳子梳頭,皓臂如玉,長髮委地,不禁看得痴了。盈盈一迴頭,見他怔怔的呆望自己,臉上一紅,笑道:「瞌睡鬼,這時候才醒來。」令狐冲也有些不好意思,訕訕的道:「我再去捉青蛙,且看有沒有力氣。」盈盈道:「你躺著多歇一會兒,我去捉。」令狐冲掙扎著想要站起,卻是手足酸軟,稍一用力過份,胸口又是氣血翻騰,心下好生煩惱:「死就死,活就活,這般不死不活,廢人一個,別說人家瞧著累贅,自己也是討厭。」盈盈見他臉色不愉,安慰他道:「你這內傷未必當真難治。這裏甚是僻靜,左右無事,慢慢養傷,又何必性急?」

  便在這山澗之畔,二人一住十餘日。盈盈的內傷早就好了,每日捕捉青蛙為食,卻見令狐冲一日消瘦一日,伸出手來,便似皮包骨頭一般。她彈奏琴曲撫其入睡,於他傷勢也已無半分好處。

  令狐冲自知大限將屆,好在他是個豁達之人,也不引以為憂,每日裏仍與盈盈說笑,他心無所礙,說起笑話來反而更加放肆了。山澗之畔地處偏僻,自從計無施等三人那晚經過,此後更無人來,倒也落得清靜。盈盈本來自大任性,但想到令狐冲每一刻都會突然死去,對他便加意溫柔,竟然是千依百順的服侍,偶爾忍不住使些小性兒,也是立即懊悔,向他賠話。這一日她見令狐冲整天吃的都是青蛙,未免膩煩,出去捉了一隻雉雞來燒烤了,又採了十幾個鮮桃,兩人飽餐了一頓。

  令狐冲只吃了兩個桃子,便感困頓,迷迷糊糊的竟爾睡著了。睡夢之中,似乎聽到一陣哭泣之聲,他微微睜眼,只見盈盈伏在他的胸邊,肩頭起伏,不住啜泣。令狐冲一驚,正要問她為何傷心,突然心下明白:「她知道我快死了,是以難過。」伸出左手,輕輕撫摸她的秀髮。盈盈知他已醒,更不回頭,卻是哭得更加大聲了。令狐冲強笑道:「別哭,別哭!我還有八十年好活呢,那有這麼快便去西天極樂世界。」盈盈哭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令狐冲聽她說得又是誠摯,又是傷心,不由得大為感激,胸口一熱,只覺得天旋地轉,喉頭不住有血狂湧而出,便此人事不知。

  這一昏迷,當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有時微有知覺,身子也如在雲端飄飄盪盪,過不多時,又暈了過去。如此時暈時醒,有時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水,有時又似有人用火在他周身燒炙。這一日神智略清,只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是死是活,全瞧他的福緣了。」另一個男人嘆道:「唉,難說得很。」令狐冲要想睜眼看看說話的人是誰,可是眼皮沉重之極,說什麼也睜不開來,只聽得先一人道:「咱們盡力而為,不可失信於人。」跟著令狐冲便覺雙手手腕的脈門給人抓住了,各有一股炙熱之氣分從兩手脈門中注入自己體內,登時和自己體內所蓄真氣激盪衝突起來。他全身說不出的難受,只想張口呼喊,卻是叫不出半點聲音,這些時刻,真如身受千般折磨,萬種煎熬的酷刑。

  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過了多少時日,只覺每一次真氣入體,均比前一次苦楚略減,心下也明白了些,知道是有兩個內功極高之人在給自己治傷,心道:「難道是師父、師娘請了前輩高人來救我性命?盈盈卻到那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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