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笑傲江湖 | 上頁 下頁
一四六


  盈盈嗔道:「都是你不好。」令狐冲笑道:「你該說虧得我逗你生氣,才烤了這樣精采的焦蛙出來。」取下一隻燒焦了的青蛙來,撕下一條腿放入口中一陣咀嚼,連聲道:「好極,好極!如此火候才是恰到好處,甜中帶苦,苦盡甘來,這般美味,可說當世第一。」盈盈給他逗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來。令狐冲搶著將最焦的蛙肉自己吃了,把並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給盈盈。

  二人飽餐了一頓後,和暖的太陽照在身上,大感困倦,不知不覺間都合上眼睛睡著了。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傷,這一覺睡得甚是沉酣。令狐冲在睡夢之中,發覺自己正和岳靈珊在瀑布中練劍,忽然多了一人,卻是林平之,跟著自己便和林平之在瀑布中鬥劍。但自己雙手半點力氣也沒有,拼命想使風清揚所授的「獨孤九劍」,偏偏一招也想不起來,只覺得林平之一劍又一劍的刺在自己心裏、腹上、頭上、肩上,又見岳靈珊在哈哈大笑。他又驚又怒,大叫:「小師妹、小師妹!」

  叫了幾聲,自己驚醒過來,只聽得一個溫柔的聲音道:「你夢見小師妹了,她對你怎樣?」令狐冲兀自驚魂未定,道:「有人要殺我,小師妹不睬我。」盈盈嘆了口氣,道:「你額頭上都是汗水。」令狐冲伸袖拂拭,忽然一陣涼風吹來,不禁打了個寒噤,但見繁星滿天,已是中夜,原來這一覺睡得甚久。

  令狐冲神智一清,心下便即坦然,哈哈一笑,正要說話,突然盈盈一伸手,按住了他的嘴,低聲道:「有人來了。」令狐冲立即閉嘴,卻聽不見甚麼聲息,過了好一會,才聽得遠處有腳步聲傳來。又過一會,聽得一人說道:「這裏還有兩個死屍。」這一次令狐冲認了出來,說話的乃是祖千秋,隨即想起,先一人是夜貓子無計可施計無施,另一人道:「啊,這是少林派中的和尚。」乃是老頭子發現了覺月的屍身。

  盈盈慢慢縮轉了手,只聽得計無施道:「這三人也都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怎地都屍橫於此?咦,這人是辛國樑,我認得他的,乃是少林派的外功好手,死得好慘。」祖千秋道:「是誰有這樣的大本事,一舉將少林派的四名好手殺了?」老頭子囁嚅道:「莫非……莫非是黑木崖上的人物?甚至……甚至於是東方教主自己?」計無施道:「瞧這等人的傷勢,倒也甚像。咱們趕緊把這四具屍體埋了,免得給少林派中人瞧出蹤跡。」祖千秋道:「倘若真是黑木崖人物所下的手,他們也就不怕給少林派知道。說不定故意遺屍於此,向少林派示威。」計無施道:「若是要示威,不會將屍首留在這荒野之地了。咱們若非湊巧經過,這屍首給鳥獸吃了,也未必會發現。換作我啊,要示威,便將屍首懸在通都大邑,寫明是少林派的弟子,這才教少林派面上無光。」祖千秋道:「夜貓子此言不錯,多半是黑木崖人物殺了這四人後,又去追敵,來不及掩埋屍首。」

  跟著便聽得一陣挖地之聲,三人用兵刃掘地,準備埋屍。令狐冲心道:「這三人和黑木崖東方教主定是大有淵源,否則不會費這力氣。」忽聽得拍拍拍數聲,老頭子道:「夜貓子,人都死了,你還砍他們幹什麼?」計無施笑道:「你倒猜上一猜。」祖千秋笑道:「夜貓子心思細密。他防少林派遣人出來查察,將屍首掘了出來,從屍首的傷勢之上,便可推知是誰下的毒手。」老頭子道:「正是,砍得越爛越好。」計無施道:「辛國樑辛兄,夜貓子和你曾有一面之交,佩服你慷慨豪爽,是個英雄好漢,今日卻不得不將你屍身砍得稀爛。莫怪,莫怪!唉,可惜,可惜!」他一面嘆息,一面提刀砍屍。三人將四具屍首砍成數十塊後,這才推入坑中。

  令狐冲心想:「這些人心狠手辣,當真邪得可以。那夜貓子既佩服辛國樑是條漢子,便不該如此殘害他的遺體。」一轉頭,朦朧的夜色之中,見到盈盈正自微笑。那笑容說不出的動人,但聽到人家正在碎屍而笑,又笑得如此可愛,未免太也不稱。

  忽聽得祖千秋「咦」的一聲,道:「這是什麼,一顆丸藥?」計無施用力嗅了幾嗅道:「這是少林派的治傷靈藥,大有起死回生之功,定是從這幾個少林弟子的衣袋裏掉出來的了。」祖千秋道:「你怎知道?」計無施道:「二十幾年前,我在一個少林老和尚處見過。」祖千秋道:「既是治傷靈藥,那可妙極。老兄,你拿去給小怡姑娘服了,治她的病。」老頭子道:「多謝,多謝。我女兒的死活,也管不了這許多,咱們趕緊去找令狐公子,送給他服。」令狐冲聽到這裏,心頭一陣感激,尋思:「這是盈盈掉下的藥丸。怎地去向老頭子要回來,給她服下?」只見盈盈微微一笑,扮個鬼臉,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真不信她便是手斃四名少林好手的女魔頭。

  但聽得一陣拋石搬土之聲,三個人將死屍埋好。老頭子道:「眼下有一個難題,夜貓子,你幫我想想。」計無施道:「什麼難題?」老頭子道:「這當兒令狐公子一定是和……和聖姑她在一起。我送這顆藥丸去,非撞到聖姑不可。聖姑生氣把我殺了,也無所謂,只是這麼一來,定是沖撞了她,那可大大的不妙。」令狐冲向盈盈瞧了一眼,心道:「原來他們叫你聖姑,又對你怕成這個樣子。你為什麼動不動便殺人。」

  計無施道:「今日咱們在道上見到的那三個瞎子,倒有用處。老兄,咱們明日一早追到那三個瞎子,要他們將藥丸送去交給令狐公子。他們眼睛是盲的,就算見到聖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也無殺身之禍。」祖千秋道:「我心中卻在懷疑,只怕這三個人所以剜去眼睛,便是因為見到聖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之故。」老頭子一拍大腿,道:「不錯!若非如此,怎地三個人好端端地都瞎了雙目?這四名少林弟子,只怕也是運氣不好,無意中撞見聖姑和公子二人。」

  三個人半晌不語,令狐冲心中疑團愈多,只聽得祖千秋嘆了口氣,道:「只盼令狐冲公子傷勢早愈,聖姑儘早和他成為神仙眷屬。他二人一日不成親,江湖上總是難得安寧。」令狐冲大吃一驚,偷眼向盈盈瞧去,夜色朦朧之中隱隱可見她臉上暈紅,目光卻是射出了惱怒之意。令狐冲生怕她躍將出去傷害了老頭子等三人,伸出右手,輕輕握住她左手,卻覺她全身都在顫抖,也不知是氣惱,還是害羞。

  計無施道:「老兄,祖兄,聖姑聽說咱們聚集在五霸岡上,竟然生這麼大的氣。其實男歡女愛,理所當然。像令狐公子那樣英俊瀟灑的男子,也只有聖姑那樣美貌的姑娘才配得上,為什麼聖姑如此了不起的人物,卻也像世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她明明心中喜歡令狐公子,卻不許旁人提起,更不許人家見到,這不是……不是有點不近情理。」令狐冲心道:「原來如此。卻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突然之間,覺得掌中盈盈的那隻小手一摔,要將自己手掌甩脫,急忙用力握住,生怕她一怒之下,立時便將計無施等殺了。

  祖千秋道:「聖姑雖是黑木崖的三大弟子之一,武功高強,道術通玄,畢竟是個年輕姑娘。世上的年輕姑娘初次喜歡了一個男人,縱然心中愛煞,臉皮子總是薄的。咱們這次拍馬屁拍在馬腿上,雖是一番好意,還是惹得聖姑發惱,只怪大夥兒都是粗魯男人,不懂得女孩兒家的心事。五霸岡群豪聚會,拍馬屁聖姑生氣。這一回書傳了出去,可笑壞了名門正派中那些狗崽子們。」

  老頭子朗聲道:「聖姑於大夥兒有恩,眾兄弟感恩報德,盼能治好了她心上人的傷,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有甚麼錯了?那一個狗崽子敢笑咱們,老子抽他的筋,剝他的皮。」令狐冲這時方才明白,一路上群豪如此奉承自己,都是為了這個名字叫作盈盈的聖姑,而群豪突然在五霸岡上一鬨而散,也為了聖姑不願旁人猜知自己的心事,在江湖上大肆張揚其事,因而生氣。他轉念又想:聖姑以一個年輕姑娘,能令這許多英雄豪傑來討好自己,自是一位驚天動地的人物,而自己和她相識,只不過在洛陽小巷中的隔簾傳琴,說不上有半點情愫,是不是有人誤會其意,傳言出去,以致讓聖姑大大的生氣呢?

  只聽祖千秋道:「老頭子的話不錯,聖姑於咱們有大恩,只要能成就這段姻緣,令她一生快樂,大家就是粉身碎骨,也是死而無悔,在五霸岡上碰一鼻子灰,那算得什麼?只是……只是令狐公子乃華山派的首徒,和黑木崖勢不兩立,要結成這段美滿姻緣,恐怕這中間阻難重重。」計無施道:「我倒有一計在此。咱們何不將華山派的掌門人岳不群抓了來,以死相脅,命他主持這樁婚姻。」

  祖千秋和老頭子道:「夜貓子此計大妙,事不宜遲,咱們立即動身,去將岳不群抓了來。」計無施道:「只是那岳先生乃是一派掌門,內功劍法,俱有極高的造詣。咱們對他動粗,第一難操必勝,第二就算擒住了他,他寧死不屈,卻又如何?」老頭子道:「那麼咱們只綁他老婆、女兒,加以威逼。」祖千秋道:「不錯!但此事須當做得隱秘,不可令旁人知曉,掃了華山派的顏面。令狐公子乃華山首徒,咱們得罪了他師父,他定然心下不快。」三個人商商量量,計議如何去擒拿岳夫人和岳靈珊。

  突然之間,盈盈朗聲說道:「喂,三個膽大妄為的傢伙,快跟我滾得遠遠地,別惹你姑娘生氣。」令狐冲聽她忽然開口說話,嚇了一跳,使力抓住她手。計無施等三人自是更加吃驚。老頭子道:「是,是是小人……小人……小人……」連說了三聲「小人」,驚慌過度,再也接不下去。計無施道:「是!咱們胡說八道,聖姑可別當真。咱們明日便遠赴西域,再也不回中原來了。」令狐冲心想:「這一來,又是三個人給充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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