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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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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情意綿綿 那姑娘噗嗤一笑道:「我幾時說過自己是婆婆了?是你自己叫的。你不住口的叫『婆婆』,剛才我還在生氣呢,叫你不要叫,你偏要叫,是不是?」令狐冲心想這話倒是不假,但被她騙了這麼久,自己成了個大傻瓜,心下總是不忿,道:「你不許我看你的臉,就是存心騙人。倘若我跟你面對面,難道我還會叫你婆婆?你在洛陽就在騙我啦,串通綠竹翁那老頭子,要他叫你姑姑。他都這麼老了,你既是他的姑姑,我豈不是非叫你婆婆不可?」那姑娘笑道:「綠竹翁的師祖,是我爸爸的哥哥,那麼綠竹翁該當叫我甚麼?」令狐冲一怔,遲遲疑疑的道:「那你真是綠竹翁的姑姑?」那姑娘笑道:「綠竹翁這小子又不是甚麼了不起的人物,我為甚麼要冒充他姑姑?」令狐冲嘆了一口氣,道:「我真傻,其實早該知道了。」 那姑娘笑問:「早該知道甚麼?」令狐冲道:「你說話聲音這樣好聽,世上那有八十歲的婆婆話聲這般清脆嬌嫩的?」那姑娘笑道:「我聲音又粗糙,又嘶啞,就像是烏鴉一般,難怪你當我是個老太婆。」令狐冲道:「你的聲音像烏鴉?唉,時世不大同了,今日世上的烏鴉,原來叫聲比黃鶯兒還好聽。」那姑娘聽他稱讚自己,臉上一紅,心中大樂,笑道:「好啦,令狐公公,令狐爺爺。你叫了我這麼久『婆婆』,我也叫還你幾聲。這可不吃虧,不生氣了吧?」 令狐冲笑道:「你是婆婆,我是公公,咱們公公婆婆,豈不是……」他生性不羈,口沒遮攔,正要說「豈不是一對兒」,突見那姑娘雙眉一蹙,臉有怒色,急忙住口。那姑娘怒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令狐冲道:「我說咱們做了公公婆婆,豈不是……豈不是都成為武林中的前輩高人?」 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了口,卻也不便相駁,只怕他越說越是難聽。她倚在令狐冲懷中,聞到他身上強烈的男子氣息,心中煩亂已極,要想掙扎著站起身來,說什麼也沒力氣,紅著臉道:「喂,你推我一把!」令狐冲道:「推你一把幹什麼?」那姑娘道:「咱們這樣子……這樣子……成什麼樣子?」令狐冲笑道:「公公婆婆,那便這個樣子。」那姑娘哼的一聲,厲聲道:「你再胡言亂語,瞧我不殺了你!」令狐冲一凜,想起她迫令數十名大漢自剜雙目,往東海蟠龍島上充軍之事,不敢再跟她說笑,隨即想起:「她小小年紀,一舉手間,便殺了少林派的四名弟子,武功如此高強,行事又這等狠辣,真令人難信就是眼前這位嬌滴滴的姑娘。」 那姑娘聽他不出聲,道:「你又生氣了,是不是?堂堂男子漢,氣量恁地窄小。」令狐冲道:「我不是生氣,我是心中害怕,怕給你殺了。」那姑娘笑道:「你以後說話規規矩矩,誰來殺你了。」令狐冲嘆了口氣,道:「我生來就是個不能規規矩矩的脾氣,這叫做無可奈何,看來命中注定,非給你殺了不可。」那姑娘一笑,道:「你本來叫我婆婆,對我恭恭敬敬地,那就很乖很好,以後仍是那樣便了。」令狐冲搖頭道:「不成!我既知你是個小姑娘,便不能再當你是婆婆了。」那姑娘道:「你……你……」說了兩個「你」字,忽然臉上一紅,不知心中想到了什麼事,便住口不說了。令狐冲低下頭來,見到她嬌羞之態,動人無邪,心中一蕩,便湊過去在她臉頰上吻了一吻。那姑娘吃了一驚,突然生出一股力氣,反過手來,拍的一聲,在令狐冲臉上重重打了個巴掌,跟著躍起身來。但她這一躍之力甚是有限,身在半空,力道已洩,隨即摔下,又跌在令狐冲懷中,全身癱軟,再也無法動彈了。 她只怕令狐冲再肆輕薄,心下甚是焦急,說道:「你再這樣…這樣無禮,我立刻……立刻宰了你。」令狐冲笑道:「你宰我也好,不宰我也好,反正我命不長了。我偏偏再要無禮。」那姑娘大急,道:「我…我…我…」卻是無法可施。令狐冲奮起力氣,輕輕扶著她肩頭,自己向旁側身滾了開去,笑道:「你便怎樣?」說了這句話,連連咳嗽,咳出好幾口血來。要知令狐冲只是率直任性,膽大妄為,卻並不是輕薄好色之徒,一時情動,吻了那姑娘一下,心中便即後悔,給她打了一掌後,更是自知不該,雖然仍舊嘴硬,卻再也不敢和她相依相偎了。 那姑娘見他自行滾遠,倒是大出意料之外,見他用力之後又再吐血,內心暗暗歉仄,只是臉嫩,難以開口說幾句道歉的話,柔聲問道:「你……你胸口很痛,是不是?」令狐冲道:「胸口倒不痛,另一處卻痛得厲害。」那姑娘問道:「什麼地方很痛?」關懷之情,見於顏色。令狐冲撫著剛才被她打過的臉頰,道:「這裏。」那姑娘微微一笑,道:「你要我陪不是,我……我就向你陪個不是好了。」令狐冲道:「是我不好,婆婆,你別見怪。」那姑娘聽他又叫自己「婆婆」,忍不住格格嬉笑。 令狐冲問道:「老和尚那顆臭藥丸呢?你始終沒吃,是不是?」那姑娘道:「來不及撿了。」伸指向斜坡上一指,道:「還在上面。」頓了一頓道:「我依你的,待會上去撿來吃下便是,不管他臭不臭的了。」兩個人一齊坐在斜坡,若在平時,飛身即上,此刻卻如是萬仞險峰一般,高不可攀。 二人向斜坡瞧了一眼,低下頭來,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聲嘆了一口氣。那姑娘道:「我靜坐片刻,你莫來吵我。」令狐冲道:「是。」只見她斜倚澗邊,閉上雙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個法訣,定在那裏便一動也不動了,心道:「她這靜坐的方法也是與眾不同,並非盤膝而坐。」待要寧靜休息片刻,卻是氣息翻湧,說甚麼也靜不下來,忽聽得閣閣閣幾聲叫,一隻肥大的青蛙從水澗跳了過來。 令狐冲大喜,心想折騰了這半日,早就餓得很了,這送到口邊來的美食,當真是再好不過,伸手便向青蛙抓去,豈知手上酸軟無力,一抓之下,竟抓了個空。那青蛙嗒的一聲,跳了開去。口中閣閣大叫,似是十分得意,又似嘲笑令狐冲無用。令狐冲嘆了口氣,偏生這澗邊青蛙甚多,跟著又過來兩隻,令狐冲仍是無法捉住。忽然腰下伸過來一隻纖纖素手,輕輕一挾,便將一隻青蛙捉住了,卻是那姑娘靜坐半晌,便能行動,雖然仍是乏力,捉幾隻青蛙可輕而易舉。令狐冲喜道:「妙極!咱們有一頓蛙肉吃了。」那姑娘微微一笑,一伸手便是一隻,頃刻間捕了二十餘隻。令狐冲道:「夠啦!你去拾些枯枝來生火,我來洗剝群蛙。」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令狐冲拔出長劍,將群蛙斬首除腸。 那姑娘笑道:「古人殺雞用牛刀,今日令狐大俠以獨孤九劍殺青蛙。」令狐冲哈哈大笑,道:「獨孤大俠九泉有靈,得知傳人如此不肖,用他的劍法來殺青蛙,當真要活活氣……」說到這個「氣」字立即住口,心想獨孤求敗逝世已久,怎說得上「氣死」二字?那姑娘笑道:「令狐大俠……」令狐冲手中拿著青蛙,連連搖晃,道:「大俠二字,萬不敢當。天下那有殺青蛙的大俠?」那姑娘笑道:「古時有屠狗英雄,今日豈可無殺蛙大俠?喂,你這獨孤九劍神妙得很哪,那個少林派的老和尚也鬥你不過。他說傳你這劍法之人是他恩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令狐冲道:「傳我劍法的師長,是我華山派的前輩。」那姑娘道:「這位前輩劍術通神,怎地江湖上不聞他的名頭?」令狐冲道:「這……這……我答應過他老人家,絕不洩漏他的行跡。」那姑娘道:「哼,希罕麼?你就是告訴我,我還不要聽呢。你可知我是甚麼人?是甚麼來頭?」令狐冲搖頭道:「我不知道。我連姑娘叫甚麼名字也不知道。」那姑娘道:「你把事情隱瞞了不跟我說,我也不跟你說。」令狐冲道:「我雖不知道,卻也猜到了八九成。」那姑娘臉上微微變色,道:「你猜到了?怎麼猜到的?」 令狐冲道:「現在還不知道,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啦。」那姑娘更是驚奇,問道:「怎地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令狐冲道:「我抬頭來看天,看天上少了那一顆星,便知姑娘是甚麼星宿下凡了。姑娘生得像天仙一般,凡間那有這樣的人物?」那姑娘臉上一紅,「呸」的一聲。心下卻是十分喜歡,道:「你又來胡說八道了。」 這時她已將枯枝生了火,把洗剝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樹枝之上,在火堆上燒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發出嗤嗤之聲,香氣一陣陣的冒出。她望著火堆中冒起的青煙,輕輕的道:「我名字叫做盈盈。說給你聽,也不知你以後會不會記得。」 令狐冲道:「盈盈,這名字好聽得很啊。我若是早知道你叫盈盈,便不會叫你婆婆了。」盈盈道:「為什麼?」令狐冲道:「盈盈二字,明明是個小姑娘的名字,自然不是老婆婆。」盈盈笑道:「我將來真的成為老婆婆,又不會改名字仍舊叫作盈盈。」令狐冲道:「你不會成為老婆婆的,你這樣美麗,到了八十歲,仍舊是個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盈盈笑道:「那不變成了妖怪啦?」隔了一會,正色道:「我把名字跟你說了,可不許你隨便亂叫。」令狐冲道:「為什麼?」盈盈道:「不許就是不許,我不喜歡。」令狐冲伸了伸舌頭道:「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將來誰做了你的……」說到這裏,見她沉下臉來,當即住口。 盈盈哼的一聲。令狐冲道:「你為什麼生氣?我說將來誰做了你的徒弟,可有得苦吃了。」他本來想說「丈夫」、但一見情勢不對,改為「徒弟」。盈盈自然知道原意,道:「你這人既不正經,又不誠實,三句話中,倒有兩句話顛三倒四。我……我不會強要人家怎樣,人家愛聽我的話就聽,不愛聽呢,也由得他。」令狐冲笑道:「我愛聽你的話。」這句話中也實帶有三分調笑之意,盈盈秀眉一蹙,似要發作,但隨即滿臉暈紅,轉過了頭。一時之間兩人誰也不作聲,忽然聞到一陣焦臭,盈盈一聲「啊喲」,卻原來手中一串青蛙都燒得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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