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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只聽得豁喇一聲,一個人探頭進來,正是桃幹仙,說道:「令狐冲,你怎地不來喝酒?」令狐冲道:「這就來了,你等著我,可別自己搶著喝飽了。」桃幹仙道:「好!平大夫,你趕快些吧。」說著將頭縮了回去,咕的一聲,吞了一大口酒,讚道:「此酒不錯。」

  平一指緩緩將手縮回,閉著眼睛,右手一根食指在板桌上輕輕敲擊,顯是困惑難解,又過良久,睜開眼來,說道:「令狐公子,你體內有七種不同真氣,相互衝突,既不能宣洩,亦不能降服。這不是中毒受傷,更不是風寒濕熱,所以非針灸藥石之所能治。」令狐冲道:「是。」平一指道:「自從那日在朱仙鎮上給公子瞧脈之後,在下已然思得一法,行險僥倖,以圖一逞,要邀集七位內功極高之士,同時施為,將公子體內這七道不同真氣,一舉消除。這七位朋友,在下已然邀得六位在外,群豪中再請一位,本來毫不為難。可是適才與公子搭脈,察覺情勢又有變化,更加複雜異常。」令狐冲「嗯」了一聲。

  平一指道:「過去數日之間又有三種大變。第一,公子服食了數十種大補的燥藥,其中有人參、首烏、芝草、伏苓等等珍奇藥物。這些補藥的製煉之法,卻是用來給純陰女子服食的。」令狐冲「啊」的一聲,道:「正是如此,前輩神技,當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這種補藥?想必是為庸醫所誤了,可恨可惱。」令狐冲心想:「祖千秋偷了老頭子的『續命八丸』來給我吃,原是一番好意,他那知道補藥有男女之別?若是說了出來,平大夫定然責怪於他,還是為他隱瞞的為是。」說道:「那是晚輩自誤,須怪不得別人。」平一指道:「你身體並不是氣虛,恰恰相反,乃是真氣太多,突然之間又服了這許多補藥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黃河水漲,本已成災,治河之人不謀宣洩,反將洞庭、鄱陽之水倒灌入河,豈有不釀成大災之理?只有先天不足,虛弱無力的少女服這種補藥,才有補益。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令狐冲心想:「只盼老頭子的女兒小怡姑娘喝了我的血後,身子能夠痊可。」平一指又道:「第二個大變,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依你目下病體,怎可再和人爭鬥動武?如此好勇鬥狠,豈是延年益壽之道?唉,人家對你這等看重,你卻不知自愛。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又何必逞快於一時?」說著連連搖頭。

  平一指說這些話時,臉上現出大不以為然的神色,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冲,縱然不是一巴掌打將過去,那也是聲色俱厲,破口大罵了。令狐冲道:「前輩指教得是。」平一指道:「單是失血,那也罷了,這也不難調治,偏偏你又去和雲南五毒教的人混在一起,飲用了他們的五仙大補藥酒。」令狐冲道:「是五仙大補藥酒?」平一指道:「這五仙大補藥酒,是五毒教祖傳秘方所釀,所浸的五種小毒蟲,珍奇無匹,據說每一條小蟲都要數十年才培養得成,酒中另外又有數十種奇花怪草,中間頗有生剋之理。服了這藥酒之人,百病不生,諸毒不浸,陡增十餘年功力,原是當世最神奇的補藥,老夫心慕已久,恨不得一見,藍鳳凰這女子守身如玉,從來不對任何男子假以辭色,偏偏將她教中如此珍貴的藥酒給你服了。唉,風流少年,到處留情,豈不知反而自受其害!」

  令狐冲只有苦笑,說道:「藍教主和晚輩只是在黃河舟中見過一次,蒙她以五仙藥酒相贈,此外……此外可更無其他瓜葛。」平一指厲聲道:「更無其他瓜葛,然則雲南點蒼派柳葉劍江飛虹,又為什麼伏劍自殺?」令狐冲吃了一驚,道:「江飛虹江前輩,聽說他劍法輕盈靈動,是點蒼派中近年來傑出的好手,卻何以伏劍自殺,那…那…」平一指道:「是你害死他的!」令狐冲更是吃了一驚,道:「晚輩和這位江前輩素不相識……如何……」平一指道:「是我親眼所見,難這還有假的?這個江飛虹,乃是受我所邀請的七大高手之一,本來是要救你來的。為什麼七大高手只到了六個?難道我平一指請人幫忙,人家會不賣我面子,不肯前來?豈有此理!只因為江飛虹死了,才少了一個,知不知道?你…你…你恩將仇報,我偏偏在殫精竭慮,要救你性命,真是他媽的老胡塗了。」

  令狐冲見他鬚髮俱張,神情極是激動,只有默然不語。平一指隔了半晌,說道:「這件事本來也怪你不得,都是藍鳳凰這妖女不好。江飛虹老弟劍法內功都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才既生得俊,又是我殺人名醫平一指的朋友,他看中了藍鳳凰,單相思了十年,要娶她為妻,那有什麼配不上她了?不料藍鳳凰這妖女一口拒絕,說道她是五仙教教主,決計不嫁人的。不嫁人那也罷了,卻為什麼又當眾叫你『大哥』?她雲南苗女,這『大哥』二字,是只叫情人的。旁人不知道,江飛虹是雲南人,怎會不知?他一聽到五毒教中的人傳了出來,說他們教主叫你『大哥』,氣憤之下,在道上便仗劍抹了脖子。唉,令狐公子,你心中既然有了意中人,怎麼又去和藍鳳凰勾勾搭搭?給你心中那個人知道了,豈不是又另生事端?少年人風流成性,大大的不安。」

  令狐冲只有苦笑的份兒,心想:「我隨口叫藍教主一句『妹子』,卻生出這樣的大禍來,這位江前輩為此而死,教人好生過意不去。藍教主為我注血,給我飲酒,小師妹親眼所見。別說藍教主和我之間全無男女情意,縱然有了,小師妹心中只掛念著小林子,又怎會著意,怎會另生事端?」

  平一指又道:「藍鳳凰給你喝五仙大補藥酒,當然是了不起的大情意。可是這一來補上加補,都便是害上加害。又何況這酒雖能大補,亦有大毒。哼,他媽的亂七八糟!」

  令狐冲聽他如此亂罵,覺得此人太過不講道理,但見他臉色慘淡,胸口不住起伏,顯是對自己傷勢關切之極,心下又覺歉仄,說道:「平前輩,藍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平一指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醫殺人,又有那一個不是好意?你知不知道,每天庸醫害死的人數,比江湖上死於刀下的人可要多得多了?」令狐冲道:「這也大有可能。」平一指道:「什麼大有可能?確確實實是如此。那藍鳳凰只不過手中有幾張祖傳秘方,既不明醫道,又不懂藥理,便來胡亂醫人。你此刻血中含有劇毒,若要一一化解,便和都七道真氣大起激撞,只怕三個時辰之內便送了你性命。」

  令狐冲心想:「我血中含有劇毒,倒不一定是飲了那五仙酒之故。藍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給我注血,用的是她們身上之血。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為伍,飲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不免有毒,只是她長期習慣了,不傷身體。這件事可不能跟平前輩說,否則他脾氣更大了。」說道:「這藥理,精微深奧,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平一指嘆了口氣道:「倘若只不過是誤服補藥,誤飲藥酒,我還是有辦法可治。這第三個大變,卻令我束手無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令狐冲道:「是,都是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這數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懶,不想再活?到底受了什麼重大委曲?上次在朱仙鎮我跟你搭脈,察覺你傷勢重,病況雖奇,但你心脈旺盛,有一股勃勃生機,現下卻連這一股生機也沒有了,卻是何故?」他問及此事,令狐冲不禁悲從中來,心想:「師父師娘對我便如父母一般,小師妹從小和我一起長大,向來情好極篤,不料連他們三人也疑心我偷了辟邪劍譜,則我生在世上,更有什麼樂趣?」平一指不等他回答,道:「搭你脈象,這又是情孽牽纏。其實天下女子言語無味,面目可憎,最好是避而遠之,真正無法躲避,才只有極力容忍,虛與委蛇。你怎地如此想不通,反而對她們日夜想念?這可大大的不是了。」

  令狐冲心想:「你的夫人,固然是言語無味,面目可憎,但天下女子卻並非個個如此。你以自己之心將天下女子一概論之,當真好笑。」平一指又道:「所以啊,江飛虹老弟和你都是陷入了魔障,難以自拔……」

  正說到這裏,桃花仙雙手拿了兩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說道:「喂,平大夫,怎地還沒有治好?」平一指臉一沉,道:「治不好的了!」桃花仙一怔:「治不好,那你怎麼辦?」轉頭向令狐冲道:「不如出來喝酒吧。」令狐冲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許去!」桃花仙嚇了一跳,轉身便走,兩碗酒潑得滿身都是。

  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這傷勢要徹底治好,就算大羅金仙,只怕也是難以辦到,但要延得數月以至數年之命,也未始不能。可是必須聽我的話,第一須得戒酒;第二必須收拾起心猿意馬,女色更是萬萬沾染不得,別說沾染不得,連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和人動武。這戒酒、戒色、戒鬥三件事若能做到,那麼或許能多活一二年。」令狐冲哈哈大笑。平一指道:「有什麼可笑?」令狐冲道:「大丈夫在世,會當暢情適意,連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侮到頭上不能還手,還做什麼人?不如及早死了,來得爽快。」

  平一指厲聲道:「我一定要你戒,否則我治不好你的病,豈不是聲名掃地?」令狐冲伸出手去,按在他右手手背之上,說道:「平前輩,你一番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是生死有命,前輩醫道雖精,也是難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於前輩聲名絲毫無損。」豁啦一聲,又有一人探頭進來,卻是桃根仙,大聲道:「令狐冲,你的病治好了嗎?」令狐冲笑道:「平大夫醫道精妙,果然把我治好了。」桃根仙道:「妙極,妙極。」進來拉了他袖子,說道:「去喝酒,去喝酒。」令狐冲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多謝前輩費心。」

  平一指也不還禮,口中低聲喃喃自語。桃根仙道:「我原說一定會醫得好。他是『殺人名醫』,他醫好一人,要殺一人,若是醫不好一人,那又怎麼辦?豈不是攪不明白了。」令狐冲笑道:「胡說八道!」兩人手臂相挽,走出棚外。

  只見竹棚外東一簇,西一群,群豪四下聚集轟飲。令狐冲一路走將過去,有人斟酒過來,便即酒到杯乾,心想:「聚在五霸岡上這些人物,在江湖上似乎聲名均不甚佳,可是瞧他們豪邁率真,並無絲毫虛偽做作之態,和他們交朋友,卻是爽快得多。反正我已沒幾日壽命,又何必苦苦去守華山派的清規戒律?」他性子向來不羈,此刻想到大限將屆,更是沒將種種禮法規條放在眼中。群豪來到五霸岡上,原是來瞻仰他的丰采,但見他逸興遄飛,和人人都是十分投機,心下無不歡喜,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氣干雲,令人心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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