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笑傲江湖 | 上頁 下頁
一三六


  岳不群心中的疑團只存得片刻,便即打破,只聽那「雙蛇惡乞」嚴三星道:「銀髯老蛟,你是地頭蛇,對咱們這些外來朋友,可也得招呼招呼啊。」這白鬚老兒果然便是「銀髯蛟」黃伯流,他哈哈一笑,道:「若不是托令狐公子的福,又那裏請得動這許多奇人異士的大駕?眾位來到豫東魯西,都是天河幫的嘉賓,那自然是要接待的。五霸岡上敝幫已備了酒席,令狐公子和眾位朋友這就動身如何?」令狐冲見小小一間飯店上中擠滿了人,這般聲音嘈雜,游迅絕不會吐露機密,好在適才大家這麼一鬧,師父、師妹他們對自己的懷疑之意當會大減,日後終於會水落石出,倒也不急欲洗刷,便向岳不群道:「師父,咱們去不去?請你示下。」

  岳不群見令狐冲對自己與前無別,但所有聚集在五霸岡上的,顯然無一個正派之士,自來薰蕕不同器,清濁不同流,自己是聲名清白之人,如何可和他們混在一起?雖然從眼前情形看來,這些人未必會不利於華山派,但這些奸邪之徒,頗似欲以恭謹之禮,誘引冲兒入夥。衡山派劉正風前車之轍,一與邪徒接近,終不免身敗名裂。可是在目前情勢之下,這「不去」二字,又如何說得出口?

  正猶豫間,游迅說:「岳先生,此刻五霸岡上,熱鬧得緊哩!多位洞主、島主,都是十幾年,二三十年沒有在江湖上露臉的了。大家都是為令狐公子而來。你調教了這樣一位文武全才,英雄了得的少俠出來,不但岳先生臉上大有光采,華山派三個字,在武林中也是從此十分響亮,誰也不敢正眼相覷了。那五霸岡嗎,當然是要去的囉。岳先生大駕不去,豈不叫眾人大為掃興?」岳不群尚未答話,司馬大和黃伯流二人已將令狐冲半扶半抱的擁了出去,扶入一輛大車之中。仇松年、嚴三星、桐柏雙奇、桃谷六仙等紛紛一擁而出。岳不群和夫人相對苦笑,均想:「這一干人只要冲兒去。咱們去不去,他們也不放在心上。」岳靈珊道:「爹,咱們也瞧瞧去,看那些怪人跟大師哥到底在耍些什麼花樣。」岳不群點了點頭,走出門外。適才大嘔了一場,未進飲食,落足時竟然虛飄飄地,真氣不純,心中不由得暗驚:「那五毒教藍鳳凰的毒藥當真厲害。」司馬大和黃伯流等眾人乘來許多馬匹,當下都讓給岳不群、岳夫人、張夫人、仇松年、桃谷六仙等一干人乘坐。華山派的幾名男弟子無馬可騎,便與天河幫的幫眾、長鯨島司馬大島主的部屬一同步行,向五霸岡進發。那五霸岡正當魯豫兩省交界之處,東臨山東的荷澤定陶,西當河南的東明。這一帶地勢平坦,甚多沼澤,那五霸岡也不甚高,只是略略有些山嶺而已。一行車馬向東疾馳,行不數里,便有數騎馬向西迎來,馳到令狐冲的大車之前,翻身下馬,高聲向令狐冲致意,言語禮數,都是十分恭順,聽他們自報姓名,卻又均是江湖上來頭不小的人物。

  將近五霸岡時,趨前迎接的人愈來愈多。這些人自報姓名,令狐冲也記不得這許多。大車停在一座高岡之前,只見那岡上黑壓壓的一片大松林,一條山路曲曲折折上去。黃伯流將令狐冲從大車中扶了出來。早有兩名大漢抬了一乘軟轎,在道旁相候。令狐冲見自己若是坐轎,而師父、師娘、師妹卻都步行,心中不安,道:「師娘,你坐轎吧,弟子自己能走。」岳夫人笑道:「他們迎接的只是令狐冲公子,可不是你師娘。」展開輕功,搶步上岡。這時岳靈珊和林平之被點的穴道,隔了六個時辰後,已自行通解,岳不群伸手托在女兒右肘之下,也快步走上岡去。令狐冲無奈,只得坐入轎中。

  那轎子抬到樹上松林間的一片空地之中,只見東一簇,西一堆,都是挺胸凸肚,形相怪異之人。這些人一窩蜂般湧將過來,有的道:「這位便是令狐公子嗎?」有的道:「這是小人祖傳的治傷靈藥,大有起死回生之功。」有的道:「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長白山中挖到的老年人參,已然成形,請令狐公子收用。」有一人道:「這七個人,是魯東六府中最有本事的名醫,在下都請了來,讓他們給公子把把脈。」但見這七個名醫都給粗繩縛住了手,連成一串,便如耍猴子一般愁眉苦臉,神情憔悴,那裏有半分名醫的模樣?顯是給這人硬捉來的,「請」之一字,只是說得好聽而已。又有一人挑著兩隻大竹籮,說道:「濟南府中的名貴藥材,小人每樣都拿了一些來。公子要用甚麼藥材,小人這裏備得都有,以免臨時湊手不及。」

  令狐冲見這些人裝束奇特,神情悍惡,顯然都不是善良之輩,只是對自己卻是一片摯誠,絕無可疑。他一生之中,那裏有這許多人突然對他如此關懷,不由得心中大是感激。他本是個至性至情之人,近來迭遭挫折,死活難言,更是易受感觸,胸口一熱,竟爾流下淚來,抱拳說道:「眾位朋友,令狐冲何德何能,竟承各位……各位如此眷顧,當真……當真是無……無法報答……」他言語哽咽,難以卒辭,便即拜了下去。群雄都道:「這可不敢當!」「折殺小人了!」也都跪倒還禮。霎時之間,五霸岡上千餘人一齊跪倒,便只華山派岳不群師徒與桃谷六仙直立不跪。岳不群師徒不敢在群豪之前挺立,都側身避開。免有受禮之嫌。那桃谷六仙不明禮法,卻指著群豪嘻嘻哈哈,胡言亂語。

  令狐冲和群豪對拜了數拜,站起來時,臉上已是熱淚縱橫,心下暗道:「不論這些朋友此來是何用意,令狐冲今後為他們粉身碎骨,萬死不辭。」

  天河幫幫主黃伯流道:「令狐公子,請到前邊草棚中休息。」當下引著他和岳不群夫婦走進一座草棚之中。那草棚乃是新搭,棚中桌椅俱全,桌上放了茶壺、茶杯。黃伯流一揮手間,便有幫中部屬斟上酒來,又有人送上乾牛肉、火腿、雞腿、鴨肫之類下酒之物,可見這些人深知令狐冲好酒。令狐冲端起酒杯,走到棚外,朗聲說道:「眾位朋友,令狐冲和各位初見,須當共飲此杯。只是荒山之上,酒水不齊。咱們此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杯酒,算咱們好朋友大夥兒一齊喝了。」說著右手一揚,將一杯酒向天潑了上去,登時化作千萬顆酒滴,四下飛濺。群豪歡聲雷動,齊聲道:「令狐公子說得不錯,大夥兒此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岳不群在他身後聽得此言,尋思:「冲兒一時衝動,便和這些來歷不明的奸惡之徒說什麼有福同享,有禍同當。他們奸淫擄掠,打家劫舍,你也和他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剿滅這些惡徒,難道你便和他們有難同當?」

  只聽令狐冲又道:「眾位朋友何以對令狐如此眷顧,在下半點不知。但知道也好,不知也好,眾位有何為難之事,便請明示。大丈夫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只須有用得著令狐冲處,在下刀山劍林,絕不敢辭。」他想這些人和自己從不相識,卻對自己這等結交,自必有一件大事要自己相助,反正自己總是要答應他們的,當真辦不到,也不過一死而已。若是生性謹慎之人,就算極重義氣,也總要先問問人家要自己幫什麼忙,這才權衡輕重,明辨是非,然後決定答應或不答應。但令狐冲是個倜儻不羈的少年,不論對方有何所求,先答應了再說。黃伯流道:「令狐公子說那裏話來?眾位朋友得悉公子駕臨,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丰采,所以不約而同的聚集在這裏。又聽說公子身子不大舒服,所以或請名醫,或覓藥材,對公子卻是絕無所求。其實咱們這些人相互間大都只是聞名,有的還不大和睦呢,大家並非一夥,只是公子既說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也要做好朋友了。」群豪齊道:「正是!黃幫主的話一點不錯。」

  這時那牽著七個名醫之人走將過來,說道:「公子請到草棚之中,由這七個人診一診脈如何?」令狐冲心想:「平一指平先生如此大的本領,也說我的傷患已無藥可治,你這七個名醫,又瞧得出什麼來?」只是礙於他一片好意,微微一笑,道:「兄台便放了他們吧,諒他們也逃不了。」那人道:「公子說放,就放了他們。」伸手一拉一扯,拍拍拍六聲響,登時把麻繩拉斷成了七截。這條麻繩比兩根手指還粗,但他隨手一拉,便即拉斷,足見膂力之強。那人道:「若是治不好令狐公子,把你們的頭頸也都拉斷了。」七個醫生有的道:「小……小人盡力而為,不過天下……天下可沒有包醫之事。」有的道:「瞧公子神完氣足,那定是藥到病除。」幾個人搶上前去,便替他搭脈。

  忽然間棚口有人喝道:「都給我滾出去,這種庸醫,有個屁用?」令狐冲一看,正是「殺人名醫」平一指到了,喜道:「平先生,你也來啦,我本想這些醫生沒什麼用。」平一指左足一起,砰的一聲,將一個醫生踢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聲,又將一個醫生踢出草棚。那捉了醫生來的漢子對平一指甚是敬畏,喝道:「當世第一大名醫平大夫到了,你們這些傢伙還膽敢在這裏獻醜?」砰砰兩聲,也將兩名醫生踢了出去,餘下三名醫生連跌帶爬的奔出草棚。那漢子陪笑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多有冒昧,你……」那知平一指左足一抬,砰的一聲,又將那漢子踢出了草棚。這一下大出令狐冲的意料之外,不禁為之愕然。

  平一指一言不發,坐了下來,伸手搭住他右手的脈搏,再過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脈搏,如此切換不休。眼見他皺起眉頭,閉起雙眼,只是苦苦思索,令狐冲說道:「平先生,凡人生死有命,令狐冲傷重難治,先生已兩番費心,在下感激不盡。只怕先生不須再勞心神了。」

  這時草棚以外,喧嘩大作,鬥酒猜拳之聲此起彼伏,顯是天河幫為盡地主之誼,已然運到酒菜,供群豪暢飲。令狐冲於數年前曾參與五嶽劍派之會。那一次在泰山舉行,泰山派也曾大宴與會的盟友,但酒菜固然清淡樸素,五嶽劍派一眾師徒,更是一片肅然,連說話也不高聲,更不必說猜拳行令,轟然鬧酒了。令狐冲當時頗覺索然無味,次日下得山來,便在濟南一家小酒店中招了一批素不相識的酒徒,劇飲半日,大醉一場,給師父知道之後,受了一頓痛責。此刻平一指正在用心給他搭脈治病,他卻神馳棚外,只有去和群豪大大的熱鬧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他手上脈搏,似是永無盡止之時,他暗自尋思:「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自稱治人只用一指搭脈,殺人也只用一指點穴,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脈,豈只一指?幾乎連十根手指也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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