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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第四十三回 琴韻心聲

  令狐冲接著連喝了數十碗酒,忽然想起平一指來,斟了一大碗酒,口中大聲唱:「人生得意須盡歡……」走進竹棚之中,說道:「平前輩,我敬你一碗酒。」燭光搖晃之下,只見平一指形容大變。令狐冲一驚,酒意登時醒了三分,細看他時,原來一頭烏髮,突然間變得雪白,臉上更是皺紋深陷,幾個時辰之中,竟然老了一二十年。只聽他喃喃說道:「醫好一人,要殺一人,醫不好人,我怎麼辦?」

  令狐冲熱血上湧,大聲道:「前輩何必為此耿耿於心?」平一指道:「醫不好人,那便殺我自己,否則叫什麼殺人名醫?」突然間站起身來,身子晃了幾晃,口中噴出幾口鮮血,撲地倒了。令狐冲大驚,忙去扶他時,只覺他呼吸已閉,竟然死了。令狐冲將他身子抱在懷內,不知如何是好。耳聽得竹棚外轟飲之聲越來越響,心下不禁一片淒涼。

  突然間一個人悄悄走了進來,低聲道:「令狐公子!」令狐冲一看,乃是祖千秋,道:「祖前輩,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對這事竟是不怎麼在意,匆匆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件事,若是有人問起,請你說從來沒見過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冲一怔,問道:「為什麼?」祖千秋道:「倒沒有什麼,只不過……只不過……咳,再見,再見。」說著匆匆走出棚去。

  他前腳走出竹棚,跟著便走進一人,卻是司馬大,向令狐冲道:「令狐公子,在下有個不情之請,若是有人問起那些人在五霸岡上聚會,請公子勿提在下的名字,在下這可感激不盡。」令狐冲道:「是。這卻是為何?」司馬大身材十分高大,突然間神色甚是忸怩,便如孩童做了錯事,忽然給人捉住一般,道:「這個……這個……」

  令狐冲道:「令狐冲既是不配做閣下的朋友,自是從此不敢高攀的了。」司馬大臉色一變,突然雙膝一屈,拜了下去,說道:「公子說這等話,可折殺俺了。俺求你勿提來到五霸岡上之事,只是為免旁人生氣,公子忽然見疑,俺剛才說過的話只當是司馬大放屁。」令狐冲忙伸手扶起,道:「司馬島主何以行此大禮?請問島主,你到五霸岡上見我,何以會令旁人生氣?此人既對令狐冲如此痛恨,儘管衝著在下一人來好了……」司馬大連連搖手,微笑道:「公子越說越不成話了。這人對公子疼愛還來不及,那裏有什麼痛恨之理?唉,小人粗胚一個,不會說話,再見,再見。總而言之,司馬大交了你這個朋友,以後你有什麼差遣,只須傳個訊來,火裏火去,水裏水去,若是皺一皺眉,司馬大祖宗十八代都是烏龜王八蛋。」說著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竹棚。

  令狐冲好生奇怪,心想:「此人對我一片血誠,絕無可疑。卻何以他到五霸岡上見我,會令人生氣?而生氣之人偏偏並不恨我,居然還對我極好,天下焉有這等怪事?若是當真對我極好,這許多江湖上的朋友跟我結納,他須得喜歡才是。」突然間想起一事,心道:「啊,是了,多半此人是正派中的前輩,對我甚有愛護之意,卻不喜我結交這些旁門左道的豪客。其實像司馬島主這種人乾脆爽快,什麼地方不好了?」

  只聽得竹棚外一人輕輕咳嗽,低聲叫道:「令狐公子。」令狐冲聽得是黃伯流的聲音,道:「黃幫主,請進來。」黃伯流走進棚來,道:「令狐公子,有幾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轉言,他們身有急事,須得立即趕回去料理,不及向公子親自告辭,請你原諒。」令狐冲道:「不用客氣。」果然聽得竹棚外喧嘩之聲漸減,已走了不少人。黃伯流吞吞吐吐的說道:「這件事,咳,當真是咱們做得魯莽,大夥兒一來是好奇;二來是想獻個殷勤,想不到……本來嘛,人家臉皮子薄,不願張揚其事,咱們這些莽漢粗人,誰都不懂。藍教主又是苗家姑娘,這個……」

  令狐冲聽他前言不對後語,半點摸不著頭腦道:「黃幫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對人提及五霸岡上之事?」黃伯流乾笑幾聲,神色極是尷尬,道:「別人可以抵賴,黃伯流是賴不掉的了。天河幫在五霸岡上款待公子,說什麼也只好承認。」令狐冲哼了一聲,道:「你請我喝一杯酒,也不見得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賴不賴的?」黃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萬不可多心。唉,老黃生就副茅包脾氣,若是事先問問俺嫂子,要不然問問俺閨女,也不會得罪了人家自己還不知道。唉,俺這粗人十七歲上就娶了媳婦,只怪俺媳婦命短,死得太早,連累俺對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點邊兒。」

  令狐冲心想:「怪不得師父說他們旁門左道,原來這種人說話有些顛三倒四。他請我喝酒,居然要問他嫂子、閨女。」黃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這樣了。公子,你說早就認得老黃,和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對,就說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你十七八歲時就跟老黃一塊兒賭錢喝酒。」令狐冲笑道:「在下八歲那一年,就跟你賭過骰子,喝過老酒,你怎地忘了?到今日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

  黃伯流一怔,隨即明白他說的乃是反話,苦笑道:「公子怎地說,自是再好不過。只是……只是黃某二十年前偷雞摸狗,做的是見不得人的小竊勾當,公子那裏會跟俺交朋友,嘿嘿……這個……」令狐冲道:「黃幫主直承其事,足見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了你這位好朋友不可。」黃伯流大喜,大聲道:「好好,咱們是二十年前的朋友。」突然間想起一事,回頭一望,立即放低聲音,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眼前雖然有病,終能治好,何況……何況竹林聖姑神通廣大……啊喲!」他大叫一聲,轉頭便走,再也不敢有片刻停留。

  令狐冲心道:「什麼竹林聖姑神通廣大?當真叫人如墮五里霧中。」只聽得馬嘶之聲,漸漸遠去,五霸岡上喧嘩聲盡數止歇,和半個時辰前鬧成一片的情景迥然不同。他向平一指的屍體呆望半晌,走出棚來,猛地裏吃了一驚,但見岡上靜悄悄地,竟無一個人影。他本來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鬧酒,又有人離岡他去,卻也不會走得乾乾淨淨,一個人不剩,他提高嗓子叫道:「師父,師父!」只聽得隱隱有些回聲,無人答應。他再叫:「二師弟,三師弟!」仍無人答應。

  此時天色尚未明亮,眉月斜照,微風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岡上,竟然便只有他一人。眼見滿地都是酒壺、碗碟,此外帽子、披風、外衣、衣帶等等,四下散置,足見群豪去得匆匆,連東西也不及收拾。他更是奇怪:「他們走得如此倉促,倒似有什麼洪水猛獸突然掩來,非趕快逃走不可。這些本來似乎均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忽然間卻又變得膽小異常,真是令人難以索解。師父、師娘、小師妹他們,卻又到那裏去了?要是此間真有什麼凶險,怎地又不招呼我一聲。」驀然間心中感到一陣淒涼,只覺天地雖大,卻無一人關心他的安危,一個時辰之前,有這許多人競相向他結納討好,此刻雖以師父、師娘之親,也對他棄之如遺。

  他心口一酸,體內幾道真氣便湧將上來,身子晃了晃,一交摔倒在地。他掙扎著要想爬起,可是呻吟了幾聲,半點使不出力道。他閉目養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撐著想爬了起來,不料這一次使力太大,耳朵中嗡的一聲,眼前一黑,便即暈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迷迷糊糊中隱隱聽到幾下柔和的琴聲,神智漸復,那琴聲優雅緩慢,入耳之後,激盪的心情便即平復,正是洛陽城中那位婆婆所彈的「清心普善咒」。令狐冲恍如漂浮於大海茫茫之中,忽然見到一座小島,情神一振,也不知從那裏來的力氣,便即站了起來,聽那琴聲,正是從竹棚中傳出,當下一步一步的走將過去,只見竹棚之門已然掩上。

  令狐冲走到竹棚之前六七步處,便即止步,心想:「聽這琴聲,正是洛陽城綠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陽之時,她不願我見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許可,如何可以貿然推門進去?」當下躬身說道:「令狐冲參見前輩。」那琴聲丁東丁東的響了幾下,曳然而止。令狐冲雖不明琴音之意,但聽在耳中說不出的舒服,只覺世上畢竟還有一人關懷於他,正在安慰於他,心中大是感激。忽聽得遠遠有人說道:「有人彈琴,那些旁門左道的邪賊還沒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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