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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只聽得桃枝仙和桃實仙都是荷荷的響了幾下,便不出聲了,顯是那肉球人在他二人口中塞了什麼麻核桃之類,他們開口不得。岳不群側耳傾聽,牆內好半天沒有聲息。他繞到圍牆之後,見牆外有株大棗樹。岳不群一躍上了棗樹,向牆內望去,見裏面是間小小瓦屋,和那圍牆相距約有一丈。他想桃枝仙一躍入內即被漁網縛住,多半這一丈的空地上裝有機關埋伏,當下隱身在棗樹的枝葉濃密之處,運起「紫霞神功」,凝神傾聽,只聽得那肉球人低沉著聲音問道:「祖千秋那老賊到底跟你有何淵源。」

  跟著聽得令狐冲道:「祖千秋這人,今兒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說不上什麼淵源。」肉球人怒道:「事到如今,還在說謊!可知你已落入我的掌握,我要你死得慘不堪言。」

  令狐冲笑道:「你的靈丹妙藥給我無意中吃在肚裏,你自然要大發脾氣。只不過你的丹藥實在也不見得有甚靈妙,我服了之後,可不起半點效驗。」肉球人怒道:「見效那有這樣迅速的?須知病來似山倒,病去如抽絲。這藥力須得在三天之後,這才慢慢見效。」令狐冲笑道:「你要殺我,儘管動手,反正我全身無力,全無抗禦之能。」

  肉球人道:「哼,你想痛痛快快的死,可沒這麼容易!我先得問個清楚。他奶奶的,祖千秋是我老頭子幾十年的老朋友,這一次居然賣友,其中定有別因。你華山派在我『黃河老祖』眼中看來,不值半文錢,他當然不是為了你是華山弟子的緣故,才盜了我的『續命八丸』給你。當真是奇哉怪也,怪哉奇也!」他一面自言自語,一面頓足有聲,十分生氣。

  令狐冲道:「閣下的外號原來叫作『黃河老祖』失敬啊失敬。」肉球人怒道:「胡說八道!我一個人怎做得來『黃河老祖』!」令狐冲道:「為什麼一個人做不來?」肉球人道:「『黃河老祖』一個姓老,一個姓祖,當然是兩個人了,這個也不懂,真是蠢才。祖宗祖千秋,我老爺老頭子姓老,兩人居於黃河沿岸,所以合稱『黃河老祖』」

  令狐冲問道:「怎麼一個叫老爺,一個叫祖宗?」肉球人道:「你孤陋寡聞,不知世上有姓老姓祖之人。我姓老,單名一個『爺』字,字頭子,人家不是叫我老爺,便叫我老頭子……」令狐冲忍不住笑出聲來,道:「那個祖千秋,便姓祖名宗了?」

  肉球人老頭子道:「是啊。」他頓了一頓,說道:「咦!你不知祖千秋的名字,如此說來,可能真的跟他沒什麼淵源了。啊喲,不對,你是不是祖千秋的兒子?」

  令狐冲更是好笑,說道:「我怎麼會是他的兒子?他姓祖,我複姓令狐,怎麼拉扯得上一塊?」老頭子喃喃自語:「真是古怪。我費了無數心血,偷搶拐騙,這才配製成了這『續命八丸』,原是要用來治我寶貝乖女兒之病的,你既不是祖千秋的兒子,他為什麼要偷了我這丸藥給你服下?」令狐冲聽到這裏,這才恍然,道:「原來老先生這些丸藥,是用來治令愛之病的,給在下誤服了,當真是萬分的過意不去。不知令愛患了甚麼病,何不請『殺人名醫』平大夫設法醫治?」

  老頭子呸呸連聲,道:「誰不知道有病便要請平一指醫治?他有個規矩,治好一人,須得殺一人抵命。我怕他不肯治我女兒,先去將他老婆家中一家八口盡數殺了,他才不好意思,不得不悉心替我女兒診斷,查出我女兒一離娘胎,便有怪病,所以開了這張『續命八丸』的藥方出來。否則我又不是醫生,怎懂得採藥製煉的法子?」

  令狐冲愈聽愈奇,道:「前輩既去請平大夫醫治令愛之病,又怎能殺了平大夫岳家的全家?」老頭子道:「你這人笨得要命,不點不透。平一指仇家本來不多,這幾年來又早被他的病人殺得精光了。平一指生平最恨之人,是他岳母,只因他怕老婆,不便親自殺他岳母,所以由我出手代勞。我殺了他岳母全家之後,平一指十分喜歡,這才悉心診治我女兒之病。」令狐冲道:「原來如此。其實前輩的丹藥雖靈,對我的疾病卻不對症,不知令愛病勢現下如何,重新再覓丹藥,可來得及嗎?」老頭子怒道:「我女兒最多再拖一年半載,便一命嗚呼了,那裏還來得及去再覓這種靈丹妙藥?現下無可奈何,只有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他端過一張椅子,推令狐冲坐了。取出一根繩索,將他手足牢牢縛在椅上,撕爛他的衣衫,露出了胸膛口的肌膚。令狐冲問道:「你要幹什麼?」老頭子獰笑道:「不用心急,待會便知。」連人帶椅,將他抱了起來,穿過兩間房,掀起了棉帷,走進了一間房中。

  令狐冲一進房中,便覺悶熱異常,但見那房的窗縫都用棉紙牢牢糊住,當真是密不通風。房中生著兩隻大炭火盆,床上錦帳低垂,滿房都是藥氣。老頭子將椅子在床前一放,掀開帳子,柔聲說道:「怡兒,今天覺得怎樣?」只見鵝黃色的緞枕之上,躺著一張更無半點血色的臉蛋,一頭三尺來長的秀髮,散在一張黃色的綢被之上。那姑娘約莫十七八歲年紀,雙眼緊閉,睫毛甚長,低聲叫道:「爹!」卻不睜眼。

  老頭子道:「怡兒,爹爹給你煉製的『績命八丸』已經大功告成,今日便可服用了,你吃了之後,毛病便好,就可起床玩耍。」那少女嗯的一聲,似乎並不怎麼關切。令狐冲見到那少女病勢如此沉重,心下更是過意不去,又想:「老頭子對他女兒十分愛憐,無可奈何之中,只好騙騙她了。」老頭子扶著女兒上身,道:「你坐起一些好吃藥,這藥得來不易,可別糟蹋了。」那少女慢慢坐了起來,老頭子拿了兩個枕頭,墊在她背後。那少女睜眼見到令狐冲,十分詫異。兩顆骨溜溜的眼珠不住轉動,只是向令狐冲臉上瞧去,道:「爹,他……他是誰?」

  老頭子微笑道:「他麼?他不是人,他是藥。」那少女茫然不解,道:「他是藥?」老頭子道:「是啊,他是藥。那『續命八丸』藥性太過猛烈,我兒服食不宜,所以先由他服了,再刺他之血,供我兒服食,最為適富。」那少女「嗯」的一聲,閉上了眼睛。

  令狐冲一聽老頭子之言,又驚又怒,正欲破口大罵,轉念一想:「我吃了這個姑娘的救命靈藥,雖非有意,總之是我壞了大事,害了他的性命。何況我本就不想活了,以我之血,救她性命,贖我罪衍,有何不可?」當下悽然一笑,並不說話。老頭子站在他身旁,只待他一出聲叫罵,立即點他啞穴,豈知令狐冲竟是神色泰然,不以為意,倒也大出他意料之外。原來令狐冲自岳靈珊移情別戀之後,本已心灰意懶,這晚聽得那大漢大聲斥責岳靈珊和林平之,說他二人誹謗自己,又親眼見到岳林二人在岸上樹底密約相會,更覺了無生趣,於自己生死,早已全不掛懷。

  老頭子問道:「我要刺你心頭熱血,為我女兒治病了,你怕是不怕?」令狐冲淡淡的道:「那有什麼可怕的?」

  老頭子側目凝視令狐冲,果然見他毫無懼怕的神色,說道:「刺出你心頭之血,你便性命不保了,我有言在先,可別怪我沒告知你。」令狐冲淡淡一笑,道:「每個人到頭來終於要死的,早死幾年,遲死幾年,又有什麼分別?我的血能救得姑娘之命,那是再好不過,勝於我白白的死了,對誰都沒有好處。」他猜想岳靈珊得知自己死訊,只怕非但毫不悲戚,說不定還要罵聲:「活該!」不禁大生自憐自傷之意。老頭子大拇指一翹,道:「這等不怕死的好漢,老頭子生平倒是少見,只可惜我女兒若不飲你的血便難以活命,否則真想就此饒了你。」

  他到灶下端了一盆熱氣騰騰的沸水出來,右手執了一柄尖刀,左手用手巾在熱水中浸濕了,敷在令狐冲心口。正在這時,忽聽得祖千秋的聲音在外面叫道:「老頭子,老頭子,快開門,我有件好東西送給你的小怡姑娘。」老頭子眉頭一皺,右手刀子一劃,將那熱手巾割成兩半,將一半塞在令狐冲口中,說道:「甚麼好東西了?」放下刀子和熱水,出去開門,將祖千秋放進屋來。

  祖千秋道:「老頭子,這一件事你如何謝我?當時事情緊急,又找你不到。我只好取了你的『續命八丸』,騙他服下,倘若你自己知道了,也必會將這些靈丹妙藥送去,可是他就未必肯服。」老頭子怒道:「胡說八道……」祖千秋將嘴湊到他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老頭子突然跳起身來,大聲道:「有這等事?你…你…可不是騙我?」祖千秋道:「我騙你作甚?我打聽得千真萬確。老頭子,咱們是幾十年的交情,知己之極,我辦的這件事,合了你心意吧?」老頭子道:「不錯,不錯!該死,該死!」

  祖千秋奇道:「怎地又是不錯,又是該死?」老頭子道:「你不錯,我該死!」祖千秋更加奇了,道:「你為什麼該死?」老頭子一把拖了他手,直入女兒房中,向令狐冲納頭便拜,道:「令狐公子,令狐大人,令狐爺爺,小人豬油蒙住了心,今日得罪了你。幸好天可憐見,祖千秋及時趕到,倘若我一刀刺死了你,便將老頭子全身肥肉熬成脂膏,也贖不了萬分之一的罪愆。」說著連連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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