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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第三十九回 黃河老祖

  林平之道:「千萬別說這等話,若是給大師哥知道了,豈不是傷了同門義氣?」岳靈珊冷笑一聲,道:「偏你便有這許多做作!疑心便疑心,不疑心便不疑心,換作是我,早就當面去問大師哥了。」她頓了一頓,又道:「你的脾氣和爹爹倒也真像,兩個人心中都對大師哥犯疑,猜想他暗中拿了你家的劍譜……」林平之插嘴道:「師父也在犯疑?」岳靈珊嗤的一笑,道:「你自己若不犯疑,何以用上這個『也』字?我說你和爹爹的性格兒一模一樣,就管肚子裏做功夫,嘴裏卻是一句不提。」

  突然之間,華山派坐船旁的一艘船中傳出一個破鑼般的聲音喝道:「不要臉的小畜生,背後瞎說是非,令狐冲是英雄好漢,豈是你們誹謗得的!」他這幾句話聲聞數十丈外,不但河上各船乘客均從夢中驚醒,連岸上樹頂宿鳥,也都紛紛叫噪。只見那船中躍起一個巨大的人影,疾向林平之和岳靈珊坐處撲去,月光之下,宛似一隻大鵬急掠而下。林岳二人上岸時未帶長劍,忙展開拳腳架式,以備抵禦。

  岳不群一聽那人呼喝,便知此人內功造詣絕不在自己之下,而他這一撲一躍,更顯得外功也是深厚之極,眼見他向女兒攻去,情急之下,大叫:「手下容情!」一縱身破窗而出,也向岸上躍去,身在半空之時,已見那巨人一手一個抓了林平之和岳靈珊,向前奔出。岳不群大驚,右足一落地,立即提氣縱前,手中長劍跟著一招「白虹貫日」,向那人背心刺去,那人身材既極魁梧,腳步自也奇大,向前邁了一步,岳不群這劍便刺了個空。又是一招「中平劍」向前連出。那巨人正好大步向前,這一劍又刺了個空。岳不群雖是驚訝,但見此人手中提了二人之後,雖具神力,究已不能展開輕功飛奔,只不過仗著腿長步大,奔跑迅速而已,自己終究追趕得上,當下吸一口氣,快步奔行,登時便和那巨人接近了數尺。

  他心下尋思:「你若不放下珊兒,平兒,我這一劍便要在你身上刺個窟窿。」口中一聲清嘯,叫道:「留神了!」他出招正大光明,不施暗襲,是以在武林中得了個「君子劍」的外號。這一招「清風送爽」刺出之前,也是先行示警,好叫對方有所提備。豈知那巨人直如不聞,竟是毫不理睬,眼見這一劍離他背心已不過一尺,突然間勁風起處,兩根手指向他雙眼中插將過來。

  此處正是長街盡頭,一幢房屋遮住了月光,岳不群應變奇速,一發覺屋角邊隱伏有厲害敵人偷襲,立即身子一偏,未見敵人,先已還了一劍。敵人一低頭,欺身而進,舉手扣他肚腹的「中脘穴」。岳不群飛腳踢出,那人滴溜溜打個轉,攻他背心。岳不群更不回身,反手劍刺出,招數既快且準。那人又已避開,縱身取他咽喉。岳不群心下惱怒:「這人好生無禮,竟敢以一雙肉掌對我長劍,而且招招進攻,今晚若再失手,岳不群那裏還有面目立身於武林之中?」當下提起精神,一招一式,法度謹嚴無比,鬥到十餘招後,劍上已隱隱有風雷之聲,顯是將渾厚內功注入了劍招。那人連攻三招,待岳不群一退,忽地跳出圈子,拱手說道:「華山劍法,名不虛傳。後會有期。」轉身欲行。岳不群喝道:「且慢,在下尚有言語請教。」一劍向他頭頂削去。

  那人頭一低,避過此劍,不料岳不群這一劍乃是虛招,長劍削到一半,便已收轉,疾刺那人胸口。那人其勢已無法避讓,向前一撲,直欺入岳不群懷中,長劍剛好從他背上平平擦過,相去不過數寸。當此之時,岳不群只須手腕一沉,便能將他齊腰斬為兩截。但其時他雙手已攻向岳不群丹田要穴,迫得他急須自救,無暇傷敵,但見他長劍圈轉,倏地挑上,刺向對方額頭。那人變招也真迅捷,伸指在長劍上一彈。岳不群劍招靈動,長劍微歪,乘勢改刺為削,嗤的一聲響,將那人頭上的一頂帽子削了下來,露出一個光頭。原來那人竟是個和尚。

  那和尚雙足一蹬,向後疾射而出。岳不群手中長劍給他一彈,當時便覺手臂酸麻,那知道酸麻之感越來越是厲害,正待發足追趕,突覺五指僵硬,長劍向地下跌落。他左手急伸,抓住了劍柄,月光下只見右手五根手指都腫了起來,不由得心下駭然。便這麼耽擱得片刻,岳夫人提劍趕到,見丈夫神色有異,忙問:「珊兒呢?」岳不群左手持劍一指,道:「追!」夫婦兩人向那巨人去路追了出去,不多時便見道路交叉,不知敵人走的是那一條路。岳夫人大急,拔劍在道旁的大樹上猛砍。岳不群道:「擄劫珊兒之人是冲兒的朋友,諒來不致加害於她。咱們去問冲兒,便知端的。」岳夫人點頭道:「不錯,那人大聲叫嚷,說珊兒平兒污衊冲兒,不知是什麼緣故。」岳不群道:「還是和辟邪劍譜有關。」

  夫婦回到船邊,只見令狐冲和眾弟子都站在岸上,神情甚是關切。岳不群和岳夫人走進中艙,正要叫令狐冲來問,只見桌上燭台下壓了一張白紙,上書:「五霸崗前,奉還令愛,紫霞神功,好極有限。」那十六個字便用燭台上蠟燭芯的煙炭所書。岳不群將紙一團,放入了懷中,問船家道:「這裏到五霸崗,有多少路?」那船家道:「明兒一早開船,過銅瓦廂、九赫集,便到東明。那五霸崗在東明集之東,挨近荷澤,是河南和山東兩省交界之地。爺台若是要去,明日天黑,也就到了。」岳不群嗯了一聲,心想:「對方約我到五霸崗相會,此約不能不去,可是前去赴會,卻注定了是有敗無勝的局面。」正自躊躇,忽聽得岸上有人叫道:「他媽巴羔子的桃谷六鬼,我鍾馗爺爺捉鬼來啦。」

  桃谷六仙一聽之下,如何不怒?除桃實仙躺著不能動彈,其餘五人一齊躍上岸去。只見說話之人頭戴一頂尖帽,手中持著一面白布大旗,迎風招展,旗上寫著:「專捉桃谷六鬼」六個大字。那人一見五人躍上,轉身便走,口中大叫:「桃谷六鬼膽小如鼠,決計不敢過來。」桃根仙等怒吼連連,快步急追。這人輕功甚是了得,幾個人頃刻間便隱入了黑暗之中。

  岳不群道:「師妹,這是調虎離山之計,大家上船。」勞德諾等剛要上船,岸邊一個圓圓的人形滾將過來,一把抓住了令狐冲的胸口,叫道:「跟我去!」正是那個肉球一般的矮胖子。令狐冲被他一把抓住,全無招架之力,只有束手待擒。忽然間呼的一聲響,屋角邊又有一人衝了出來,飛腳向肉球人踢丟,卻是桃枝仙,原來桃枝仙武功甚高而膽子極小,見到白旗上的大字後,不敢隨著眾兄弟一齊追趕,自行躲在屋角之後,待見肉球人擒了令狐冲,情勢不妙,只得挺身來救。

  肉球人見桃枝仙衝到,立即放下令狐冲,身子一晃,已躍到桃實仙床前,右足伸出,作勢往他胸膛上踏去。桃枝仙大驚,叫道:「勿傷我兄弟。」肉球人道:「老頭子愛傷便傷,你管得著嗎?」桃枝仙如飛般縱入船艙,連人帶床板,將桃實仙抱在手中。那肉球人其實只是要將他引開,反身一縱,又已將令狐冲抓住,抗在肩上,飛奔而去。桃枝仙心想:「平大夫叫我們照料這個令狐冲,他給人擒去,我們日後如何交代?」若是放下桃實仙不顧,又拍他傷病之中,無力抗禦來襲敵人,當即雙臂將他橫抱,隨後追去。

  岳不群向妻子打個手勢,說道:「你照料一眾弟子,我追上去瞧瞧。」岳夫人點了點頭。二人均知眼下強敵環伺,若是夫婦倆一同出去追敵,只怕滿船男女弟子,都會陷於敵手。

  這肉球人和桃枝仙的輕功在伯仲之間,各人抱了一人,奔跑之際,自不能如空手時的迅捷。岳不群展開輕功,漸漸追上,只聽得桃枝仙大呼小叫,要那肉球人將令狐冲放了下來,否則決計不和他善干罷休。桃實仙身子雖是動彈不得,一張口可是不肯閒著,不絕的和桃枝仙爭辯,說道:「大哥、二哥他們不在這裏,你就是追上了這個肉球,也無法奈何得了他。既然奈何不了他,則絕不和他善干罷休云云,那也只是虛聲恫嚇而已。」桃枝仙道:「就算虛聲恫嚇,也有嚇阻敵人之效,總之比不嚇為強。」桃實仙道:「我看那肉球人奔跑迅速,腳下絲毫沒有慢了下來,嚇阻二字中這個『阻』字,未免不大妥當。」那桃枝仙的內力也當真了不得,手中抱著一人,嘴裏爭辯不休,但腳下奔跑之速,竟是毫未拖延。岳不群暗暗驚異:「這六個怪人的武功不知是什麼家數。幸好他們瘋瘋癲癲,行事說話不近人情,否則必成武林中極難纏的勁敵。」

  三個人一條線般向東北角奔跑,道路越來越是崎嶇,不絕上山。岳不群突然想起:「別要這肉球人在山谷裏暗中伏下了高手,特地引我入伏?那可兇險得緊。」停步微一沉吟,只見那肉球人已抱了令狐冲奔向山坡上一間瓦屋,越牆而入。桃枝仙抱著桃實仙,也即越牆而入,驀地裏一聲大叫,顯是中計受陷。岳不群欺到牆邊,只聽桃實仙道:「我早跟你說,叫你小心些,你瞧,現在給人家用漁網縛了起來,像是一條大魚,有甚麼風光?」

  桃枝仙道:「第一,是兩條大魚,不是一條大魚。第二。你幾時叫過我小心些?」桃實仙道:「小時候我一起和你去偷人家牆內樹上的石榴,我叫你小心些,難道你忘記了?」桃枝仙道:「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跟眼前的事有甚麼相干?」

  桃實仙道:「當然有相干。那一次你不小心,摔了下去,給人家捉住揍了一頓,結果大哥,二哥,四哥他們一齊趕到,才將那一家人殺得乾乾淨淨。這一次你又不小心,又給人家捉住了。」

  桃枝仙道:「那有什麼要緊?最多大哥、二哥他們一齊趕到,又將這家人殺得乾乾淨淨。」那肉球人突然冷冷的道:「你這桃谷二鬼轉眼便死,還想在這裏殺人。不許說話,好讓我耳根清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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