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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令狐冲口中塞著半截手巾,荷荷作聲,說不出話來。祖千秋心細,忙將手巾從他口中挖了出來,問道:「令狐公子,你怎地到了此處?」令狐冲忙道:「老前輩快快請起,這等大禮,我可愧不敢當。」老頭子道:「常言道:不知者不罪,小老兒不知令狐公子和我大恩人有這等淵源,多多冒犯,唉,唉,該死!胡鬧透頂,就算我有一百個女兒,個個都要死,也不敢讓令狐公子流半點鮮血救她們性命。」祖千秋睜大了眼,道:「老頭子,你將令狐公子綁在這裏幹什麼?」老頭子道:「唉,總之是我倒行逆施,胡作非為,你少問一句行不行?」祖千秋又問:「這盆熱水,這把尖刀放在這裏又幹什麼來著?」只聽得拍拍拍拍幾聲,老頭子舉起手來,力批自己雙頰。他的臉頰本就肥得有如一個圓球,這幾下著力擊打,更是腫脹不堪。令狐冲道:「種種情事,晚輩如在五里霧中,實不知半點因由,還望兩位前輩明示。」老頭子和祖千秋匆匆忙忙解開了他身上綁縛,說道:「咱們一面喝酒,一面細談。」令狐冲向床上的少女望了一眼,道:「令嬡的病勢,不致便有變化麼?」

  老頭子道:「沒有,不會有變化。就算有變化,唉,這個……那也是……」他口中嘮嘮叨叨,也不知說些什麼,將令狐冲和祖千秋讓到廳上,倒了三碗酒,又取些花生、豆乾、蠶豆之類來下酒,恭恭敬敬的舉起酒碗,敬了令狐冲一碗。令狐冲一口飲了,只覺酒味清淡,和舟中那一十六罈美酒,可不能同日而語,但比之在祖千秋酒杯中盛過的酒味,卻又好上十倍。

  老頭子說道:「令狐公子,老朽胡塗透頂,得罪了公子,唉,這個……真是……」一臉惶恐之色,不知說甚麼話,才能表達心中歉意。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大人大量,也不會怪你。再說,你這『續命八丸』倘若有些效驗,對令狐公子的身子真有補益,那麼你反有功勞了。」那老頭子道:「這個……這個……功勞是不敢當,祖賢弟,還是你的功勞大。」祖千秋笑道:「我取了你這八顆丸藥,只怕於小怡姑娘身子有妨,這一些人參,給她補一補吧。」說著俯身取過一隻竹簍,打開蓋子,掏出一把把的人參來,有粗有細,看來沒有十斤,也有八斤。

  老頭子道:「從那裏弄了這許多人參來?」祖千秋笑道:「自然是從藥材舖中借來的了。」老頭子哈哈大笑,道:「劉備借荊州,不知何日還。」令狐冲見老頭子雖是強作歡容,卻掩不住眉間愁悶,說道:「老先生,祖先生,你兩位要醫我之病,雖是一番好意,但一個欺騙在先,一個擄綁在後,未免太不將在下瞧在眼裏了。」老祖二人一聽,當即站起,連連作揖,齊道:「令狐公子,老朽罪該萬死。不論公子如何處罰,老朽都是罪有應得。」令狐冲道:「好,我有事不明,須請直言相告。請問二位到底是衝著誰的面子,才對我這等相敬?」老祖二人相互瞧了一眼,祖千秋道:「公子爺心中當然知道。那一位的名字,恕我們不敢提及。」

  令狐冲道:「我的的確確不知。」他暗自思忖:「是風太師叔祖麼?是不戒大師麼?是田伯光麼?是綠竹翁麼?可是細細想來,又都不像。」祖千秋道:「公子爺,你問這件事,我和老兄二人是決計不敢答的,你就殺了我們,也不會說。你公子爺心中自然知道,又何必定要咱們說了出來?」令狐冲見他語氣十分堅決,顯是不論如何逼問,都是決計不說的了。便道:「好,你們既然不說,我心下怒氣不消。老先生,你將我綁在椅上,嚇得我魂飛魄散,我也要綁你二人一綁,說不定我心中不開心,一尖刀把你們的心肝給挖了出來。」老祖二人又是對望一眼,道:「公子爺要綁,我們自是不敢反抗。」

  老頭子去端過兩隻椅子,又取了七八條粗索來。兩人先用繩索將自己雙足在椅腳上牢牢縛住,然後雙手放在背後。道:「公子請縛。」二人心下均想:「這位少年未必真要綁我們出氣,多半是開開玩笑。」那知令狐冲取過繩索,當真將二人雙手反背轉好,提起老頭子的尖刀,說道:「我內力已失,不能用手指點穴,又怕你們運力掙扎,只好用刀柄敲打,封了你二人的穴道。」當下倒轉尖刀,用刀柄花二人的環跳、天柱、少海等處穴道中用力敲擊,封住了二人穴道。老頭子和祖千秋面面相覷,大是詫異,心中不自禁的生出恐懼之情,不知令狐冲用意何在。只聽他說道:「你們在這裏等一會。」轉身出廳。

  令狐冲握著那柄尖刀,走到那少女的房外,咳嗽一聲,說道:「老……唔,小怡姑娘,你身子怎樣?」他本待叫她「老姑娘」,但想這少女年紀幼小,雖然姓老,稱之為「老姑娘」總是不大妥當,聽得祖千秋叫她為小怡姑娘,便也如此稱呼。小怡姑娘「嗯」的一聲,並不回答。令狐冲掀開棉帷,走進房去,只見她兀自坐著,靠在枕墊之上,半睡半醒,雙目微睜。令狐冲走近兩步,見她臉上肌膚便如透明一般,雪白的肌肉下現出一條條青筋,似乎可見血管中血液隱隱流動。只是房中寂靜無雙,風息全無,好像她體內的鮮血,正在一滴滴的凝結成膏,她呼出來的氣息,呼出一口便少了一口。

  令狐冲長長嘆了口氣,心道:「這位姑娘本來可活,給我誤服丹藥而害了她。我反正是要死了,多活幾天,少活幾天,又有什麼分別?」取過一隻瓷碗放在几上,伸出左腕,右手舉刀在碗脈上橫斬一刀,鮮血泉湧,向碗中直流下去。他見老頭子先前取來的那盆熱水仍是冒著熱氣,當即放下尖刀,右手抓些熱水,淋在傷口之上,使得傷口鮮血不致迅速凝結。頃刻之間,已注滿了大半碗。

  小怡姑娘迷迷糊糊中聞到一陣血腥氣,睜開眼來,見到令狐冲手腕上鮮血直淋,一驚之下,大叫了一聲。老頭子和祖千秋在廳中聽見小怡的叫聲,不知令狐冲對她在幹什麼,兩個人你瞧著我,我瞧著你,心中各有許多話要說,卻是誰也不敢先開口。

  令狐冲見碗中鮮血將滿,端到小怡床前,就在她嘴邊,道:「快喝了,血中含有靈藥,能治你之病。」小怡道:「我……我怕,我不喝。」令狐冲流了一碗血後,只覺腦中空盪盪地,四肢軟弱無力,心想:「她害怕不喝,這血豈不是白流了?」左手抓過尖刀,喝道:「你若是不飲,我一刀刺死了你。」將尖刀的刀尖直抵到她喉頭。小怡怕了起來,只得張嘴將一碗鮮血一口口的都喝了下去,幾次煩惡欲嘔,看到令狐冲的尖刀閃閃發光,竟是嚇得不敢作嘔。令狐冲見她喝乾了一碗血,自己腕上傷口鮮血已然凝結,心想:「我服了老頭子的『續命八丸』,從血液中進入小怡腹內的,只怕不到十分之一,待我大解小解之後,不免所失更多,須得儘早再餵她幾碗鮮血,直到我不能動彈為止。」當下再割右手腕脈,放了大半碗鮮血,又去餵小怡飲。小怡皺起了眉頭,道:「你……你別迫我,我真的不行了。」令狐冲道:「不行也得行,快喝,快。」小怡道:「你……你為什麼這樣?你這樣做,好傷自己身子。」令狐冲苦笑道:「我傷身子打什麼緊,我只要你好。」

  桃枝仙和桃實仙二人被老頭子所裝的漁網所縛,越是掙扎,漁網收得越緊,到得後來,兩人手足要移動數寸也是有所不能。兩人身不能動,耳目卻仍十分靈敏,口中更是爭辯不休。當令狐冲將老祖二人縛住後,桃枝仙猜他一定要將二人殺了,桃實仙則猜他一定先來釋放自己兄弟,那知二人空爭半日,所料全然不中,令狐冲去走進了小怡房中。小怡的閨房密不通氣,二人在房中的說話之聲,只能隱隱約約的傳了少些出來。桃枝仙、桃實仙、岳不群、老頭子、祖千秋五人內力都甚為了得,但令狐冲在小怡房中到底幹什麼事,五人只好隨意想像,突然間聽得小怡一下尖聲大叫,五人臉色登時都為之大變。

  桃枝仙道:「令狐冲一個大男人,走到人家閨女房中去幹什麼?」桃實仙道:「你聽!那姑娘害怕之極,說道:『我……我怕!』令狐冲說:『你若是不……,我一刀刺死你。』他說『你若是不……』不什麼?」桃枝仙道:「那還有什麼好事?自然是逼迫那姑娘做他的老婆。」桃實仙道:「哈哈,可笑之極、那矮冬瓜胖皮球的女兒,當然也是個矮冬瓜,胖皮球,令狐冲為什麼要逼她做老婆?」桃枝仙道:「蘿蔔青菜,各人所愛,說不定令狐冲特別喜歡肥胖女子,一見肥女,便即魂飛天外。」桃實仙道:「你聽,你聽,那肥女求饒了,說甚麼『你別迫我,我真的不行了。』」桃枝仙道:「不錯。令狐冲這小子卻是霸王硬上弓,說道:『不行也得行,快,快!』」

  桃實仙道:「為甚麼令狐冲叫她快些,快甚麼?」桃枝仙道:「你沒娶過老婆,是童男之身,自然不懂。」桃實仙道:「難道你就娶過了,不害燥!」桃枝仙道:「你明知我沒娶過,幹麼又來問我?」桃實仙大叫:「喂,喂,老頭子,令狐冲在逼你女兒做老婆,你幹麼見死不救?」桃枝仙道:「你管甚麼閒事?你又怎知那肥女要死,說甚麼見死不救?」

  老頭子和祖千秋給縛在椅上,又給封了穴道,聽得房中小怡驚呼和哀求之聲,二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二人心下本已起疑,聽得桃谷二仙在院子中大聲爭辯,祖千秋道:「老兄,這件事非阻止不可,沒想到令狐冲如此好色,只怕闖出了大禍。」老頭子道:「唉,糟蹋了我小怡,那還罷了,卻……卻對不起人家。」祖千秋道:「你聽,你聽。你的小怡對他生了情意,她說道:『你這樣做,好傷自己身子。』令狐冲說甚麼?你聽到沒有?」老頭子道:「他說:『我傷身子打甚麼緊?我只是要你好!』他……他奶奶的,這兩個小傢伙。」祖千秋哈哈大笑,道:「老……老兄,恭喜,恭喜!」老頭子怒道:「恭你奶奶個喜!」祖千秋道:「你何必發怒,恭喜你得了個好女婿!」老頭子大叫一聲,喝道:「別再胡說!這件事傳揚出去,你我還有命麼!」他說這兩句話時,聲音中含著極大的驚恐。祖千秋道:「是,是!」聲音卻也打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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