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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桃枝仙道:「我們有桃谷六仙,他四書只有四書,五經只有五經,四五不及六,可見四書五經,是遠不如我們桃谷六仙了。」桃實仙道:「幸虧我身子硬朗,沒讓那婆娘一劍刺死,否則桃谷六仙變成了五仙,便和五經不相上下。」他雖說來有氣沒力,仍是不忘了自稱自讚。

  在桃谷六仙胡說八道聲中,令狐冲已將餘下的兩杯酒喝進肚中,這兩杯酒臭倒是不臭,卻是一杯刺喉有如刀割,一杯藥氣刺鼻,這那裏是酒,比之放濃冽的草藥,其藥氣還更重了三分。桃谷六仙見他臉色怪異,都是極感好奇的瞧著他問道:「八杯酒喝下之後,味道怎樣?」祖千秋搶著道:「八杯齊飲,甘美無窮。古書上是有得說的。」桃幹仙道:「胡說八道!古書上那有這樣的話,是我隨機應變想出來的,你也跟著來抄襲。」祖千秋道:「你說得,我為甚麼說不得。」桃幹仙道:「說得說得。」突然之間,也不知他使了甚麼古怪暗號,四個人一齊搶上,分別抓住了祖千秋的四肢。饒是他武功十分了得,但桃谷六仙抓人手足的手法實在既怪且快,突如其來,似鬼似魅,教人難以閃避。

  祖千秋給桃谷四仙抓住手足,提將起來。華山派眾人見過桃谷四仙手撕成不憂的慘狀,各人和祖千秋雖然素無瓜葛,忍不住都驚呼了出來。祖千秋心念電閃,知道四個人跟著便是運力往下一分,立即呼道:「酒中有毒,解藥在我身上。」桃谷四仙都已喝了不少酒。聽得「酒中有毒」四字,不由得都怔了一怔。祖千秋所爭的正是四人這一陣片刻之間的猶疑,突然大叫一聲:「放屁,放屁!」桃谷四仙只覺手中一滑,登時便抓了個空,跟著「砰」的一聲巨響,船篷頂上穿了個大孔,祖千秋破篷而遁,不知去向。桃根仙和桃枝仙雙手空空,桃花仙和桃葉仙手中,卻各多了一隻臭襪,一隻沾滿了爛泥的臭鞋。

  桃谷五仙身法也是快極,一晃之下,齊到岸上,但那祖千秋卻已影蹤不見。五人正要展開身法去追,忽聽得長街盡頭有人呼道:「祖千秋你這壞蛋臭東西,快還我藥丸來,少了一粒,我抽你筋,剝你的皮!」那人一面呼叫,一面迅速奔來。桃谷五仙聽到有人罵祖千秋是壞蛋臭東西,正是替他們出了心中一口惡氣,都要瞧瞧這位如此夠朋友之人是怎麼樣一號人物,當即停步不追,往那人瞧去。但見一個肉球,氣喘呼呼的滾來,越滾越近,才看清楚原來是一個極矮胖的矮胖子。此人頭頸是絕對沒有,一顆極扁極闊的腦袋安在雙肩之上,便似初生下地之時,給人重重當頭一鎚,打得他腦袋橫寬,臉頰口鼻全都變了形。眾人一見,無不暗暗好笑,均想:「那平一指和任無疆都是矮胖子,但和此人相比,卻是全然小巫見大巫了。」平、任二人,不過矮而橫闊,此人卻腹背俱厚,兼之手足短到了極處,只有前臂而無上臂,只有小腹而無大腹。

  此入來到船前,雙手一張,老氣橫秋的問道:「祖千秋這臭賊躲到那裏去了?」桃根仙笑道:「這臭賊逃走了,他腳程好快,你這麼慢慢滾啊滾的,定然追他不上。」那人睜著圓溜溜的小眼,向他一瞪,哼了一聲,突然大聲叫道:「我的藥丸,我的藥丸!一雙足一彈,一個肉球衝入船艙之中,嗅了幾嗅,抓起桌上一隻空著的酒杯,移近鼻端聞了一下,登時臉色大變。他的臉容本就十分難看,這一變臉,更是奇形怪狀,難以形容。令狐冲從他神色之中,看得出他是傷心到了極處。只見他將餘下七隻酒杯逐一拿起,嗅了幾嗅,說道:「我的藥丸!」說了八句「我的藥丸」哀苦之情更是不忍卒睹,忽然往地下一坐,放聲大哭。

  桃谷五仙聽他大哭,更是好奇,一齊圍在他身旁,問道:「為甚麼哭?」「是祖千秋欺侮你嗎?」「你不用難過,咱們找到這臭賊,把他撕成四塊,給你出氣。」

  那人哭道:「我的藥丸給他和酒喝了,便是殺了他,也沒用啦。」令狐冲心念一動,道:「那是什麼藥丸?」那人垂淚道:「我前後足足花了一十二年時光,採集千年人參、伏苓、首烏、靈脂、熊膽、三七、麝香種種珍貴之極的藥物,九蒸九曬,製成八顆起死回生的『續命八丸』,卻給祖千秋這天殺的偷了去,混酒喝了。」令狐冲更是心驚,道:「這八顆藥丸,味道可是相同?」那人道:「當然不同。有的極臭,有的極苦,有的入口如刀割,有的辛辣如火灸。只要吞服了這『續命八丸』,不論多大的內傷外傷,定然起死回生。」

  令狐冲一拍大腿,叫道:「糟了,糟了!這個祖千秋將你這續命八丸偷了來,不是自己吃,而是……而是……」那人道:「而是怎樣?」令狐冲道:「而是混在酒裏,騙我吞下了肚中。我…我事實不知酒中有這許多珍貴藥丸,還道他是下毒呢。」那人大怒,罵道:「下毒,下毒!下你奶奶個毒!當真是你吃了我這續命八丸?」令狐冲道:「那個祖千秋在八隻酒杯之中,裝了美酒給我飲下,確是有的入口如刀割,有的舌頭如火灸。什麼藥丸,我可沒有瞧見。」那人瞪眼向令狐冲凝視,突然之間一聲大叫,身子彈起,便向令狐冲撲了過去。桃谷五仙見他神色不善,早有提防,他身子剛剛縱起,桃谷四仙出手如電,拉住他的四肢。令狐冲叫道:「別傷他性命!」可是說也奇怪,那人雙手雙足被桃谷四仙拉住了,他四肢反而縮攏,更似一個圓球。桃谷四仙大奇,一聲呼喝,將他四肢拉了開來,但見這人的四肢越拉越長,手臂大腿,都從身體中伸展出來,當真便如是一隻烏龜,四肢給人從殼裏拉了出來一般。

  令狐冲又叫:「別傷他性命!」桃谷四仙手勁稍鬆,那人的四肢立時縮攏,又成了一個圓球。桃實仙躺在擔架之上,大叫:「有趣,有趣,這是什麼功夫?」桃谷四仙使勁向外一拉,那人的手足又長了幾尺。岳靈珊等女弟子瞧著,無不失笑。桃根仙道:「喂,我們將你身子手足拉長,可俊得多啦。」那人大叫:「啊喲,不好!」桃谷四仙一怔,齊道:「怎麼?」手上勁力略寬,那人四肢猛地一縮,從桃谷四仙手中滑了出來,砰的一聲響,船底已給他撞破一個大洞,從河水中逃走了。眾人齊聲驚呼,只見河水不絕從破洞中冒將上來。

  岳不群叫道:「各人取了行李物件,躍上岸去。」船底之洞有四尺方圓,河水湧進極快,過不多時,船艙中水已齊膝。好在那船泊在岸邊,各人都上了岸。船家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是好。令狐冲道:「你不用發愁,這船值得多少銀子,由我加倍賠你便是。」他心中卻是好生奇怪:「我和那祖千秋素不相識,為什麼他要盜了如此珍貴的藥物,來騙我服下?」微一運氣,只覺丹田中一團火熱,但體內的八道真氣,仍是衝突來去,不能聚集。

  當下勞德諾去另雇一船,將各物搬了上去。岳不群覺得當地怪人甚多,來意不明,不如早些離開這是非之地,只是天色已黑,河道曲折,不便夜航,只得在船中歇了。桃谷五仙兩次失手,給祖千秋和那肉球人逃走,實是生平罕有之事,六個人雖然拚命自吹自擂,往自己臉上貼金,但說到後來,總見有點不能自圓其說,喝了一會悶酒,也便睡了。

  岳不群睡在被窩之中,聽得河水拍岸,思湧如潮,翻來覆去,難以入睡,心想:「那祖千秋和那肉球一樣的人,身法怪異,武功著實不弱,不知如何,竟會找上了冲兒?」

  他一會兒想到本派氣劍二宗之爭,一會兒想到那晚藥王廟外令狐冲以神奇劍法刺瞎了一十五名高手的雙眼,又過了大半個時辰,迷迷糊糊的正要睡著,忽聽得岸上刷刷刷幾聲響,由遠而近。他耳音極是靈敏,一聽之下,便知有兩個輕功高強之人奔將過來。當即翻身坐起,從船窗縫中向外望去,月光之下,只見兩個人影迅速異常的奔來,突然間其中一人右手一舉,兩人都在數丈外站定。

  岳不群知道這二人若是有什說話,語音必低,當即吸一口氣,運起「紫霞神功」。這神功一運起,不但遇敵偷襲之時周身起反應,而且耳目加倍靈敏,視力及遠,聽覺也是大異尋常,只聽其中一人說道:「就是這一艘船,桅桿上已插了一面小旗,不會弄錯的。」另一人道:「好,咱們就去回報師伯、師哥!」先一人道:「怎麼?」另一人道:「咱們『毒聖門』幾時跟華山派結上了樑子啊?為什麼師伯要這般大張旗鼓的截攔他們?」

  岳不群聽到「毒聖門」三字,吃了一驚,略一疏神,紫霞神功的效力便減,那二人說話的語音又是極低,竟聽不到先一人如何回答,待得再運神功,卻聽得腳步聲漸遠,二人竟然走了。岳不群久聞「毒聖門」之名,知道那是三湘五澤間的一個門派,這門派中的弟子武功還不怎樣,卻是善於使毒,令人防不勝防,往往殺人於無形之間,端的厲害無比。這「毒聖門」的掌門人姓諸名不凡,有個奇特外號,叫作「毒不死人」,所以稱作「毒不死人」,據說他下毒的本領超凡入聖,已臻化境,下毒而毒死人,那是人人都會之事,毫不稀奇,這個諸不凡偏要與眾不同,下毒之後,被毒者並不斃命,只是身上或如千刀萬剮,或如蟲蟻攢囓,總之是生不如死,卻又是求死不得,除了受他擺佈之外,更無別條道路可走。是以岳不群一聽到「毒聖門」三字,心下便是不寒而慄,尋思:「我華山派怎地和毒聖門結下了樑子?而且他們那個師伯還是要大張旗鼓的來跟我為難,到底是什麼原因?」想來想去,只有兩個緣由:其一,毒聖門是由劍宗封不平等人邀了出來,和自己過不去;其二,是令狐冲所刺瞎的一十五人之中,有毒聖門的門人弟子在內。

  忽聽得岸上有一個女子聲音低聲說道:「到底你家裏有沒有什麼辟邪劍譜啊?」正是女兒岳靈珊的聲音,不必聽第二人說話,另一人自然是林平之了,不知何時,他二人竟爾到了岸上。岳不群心下恍然,知道女兒和林平之近來情愫日增,白天為防旁人恥笑,不敢過露形跡,如在深宵之中,在岸上幽期密約。他們學武之人,於這男女之防,原不似尋常人家這般嚴謹,何況二人皆未婚嫁,以後結成夫婦,也無不可,只是他號稱「君子劍」,向來以禮法自相期許,倘若女兒竟然逾矩越禮,和林平之做出不軌事來,豈不為武林中同道恥笑?若不是這晚發覺岸上來了敵人,這才運功偵查,否則運這紫霞神功頗耗內力,等閒不輕運用,不料除了查知敵人來歷之外,還發覺了女兒的秘密。

  只聽林平之道:「我家辟邪劍法是有的,我早練給你瞧過了,劍譜卻真的沒有。」岳靈珊道:「那為什麼你外公和兩個舅舅,總是疑心大師哥盜了你的劍譜?」林平之道:「這是他們疑心,我可沒有疑心。」岳靈珊道:「哼,你倒是好人,讓人家代你疑心,你自己一點也不疑心。」林平之嘆了一口氣,道:「倘若我家真有什麼神妙劍譜,我福威鏢局也不致給青城派如此欺侮,鬧得家破人亡了。」岳靈珊道:「這句話也有理由。那麼你外公舅舅對大師哥起疑,你卻為什麼又不為他分辯?」林平之道:「到底爹爹媽媽說了什麼遺言,我可沒親耳聽見,要分辯也無從辯起。」岳靈珊道:「如此說來,你心中畢竟是有些疑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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