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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第三十七回 殺人名醫

  岳靈珊和林平之指點風物,細語喁喁,卻另是一般心情。岳夫人扯了扯丈夫的衣袖,低聲道:「珊兒和平兒年輕,這般男女同行,在山野間渾沒要緊,到了大城市之中,卻是不妥,咱二老陪陪他們吧。」岳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紀已然不輕,男女同行便渾沒要緊了。」岳夫人哈哈一笑,搶上幾步,走到女兒身畔。四個人腳底都是極快,問明途徑後,逕向朱仙鎮而去。

  將到鎮上,只見路旁有座大廟,廟額上寫著「楊將軍廟」四個金字。岳靈珊道:「爹,我知道啦,這是楊再興將軍的廟,他誤走小商河,被金兵射死的。」岳不群點頭道:「正是。楊將軍為國捐軀,令人好生敬仰,咱們進廟去瞻仰遺容,跪拜英靈。」眼見其餘眾弟子相距尚遠,四人不待等齊,先行進廟,只見楊再興的神像粉面銀鎧,英氣勃勃。岳靈珊心道:「這位楊將軍生得好俊!」轉頭向林平之瞧了一眼,心下暗生比較之意。

  便在此時,忽聽得廟外有人說道:「我說楊將軍廟供的一定是楊再興。」岳不群夫婦聽得聲音,臉色均是一變,同時伸手去摸劍柄,卻聽得另一人道:「天下姓楊的將軍甚多,怎麼一定是楊再興?說不定是後山金刀楊老令公,又說不定是楊六郎,楊七郎?」又有一人道:「單是楊家將,也未必是楊令公,楊六郎,楊七郎,說不定是楊文廣呢?」另一人道:「為甚麼不能是楊四郎?」先一人道:「楊四郎投降番邦,絕不會起一座廟來供他。」另一人道:「你譏刺我排行第四,就會投降番邦,是不是?」先一人道:「你排行第四,跟楊四郎有甚麼相干?」另一人道:「你排行第五,楊五郎五台山出家,你又為甚麼不做和尚?」先一人道:「我做和尚,你便得投降番邦。」

  岳不群夫婦聽到最初一人說話之聲,便知是桃谷諸怪到了,待聽他數人纏夾不清的爭辯,更無懷疑,當即打個手勢,和女兒及林平之一齊躲入神像之後。他夫婦躲在左首,岳靈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只聽得桃谷諸怪在廟外不住口的爭辯,卻竟不進來看個明白。岳靈珊心下暗暗好笑:「那有什麼好爭的,到底是楊再興還是楊五郎,進來瞧瞧不就是了?」

  岳夫人傾聽外面說話之聲,只是五人,心想那桃實仙果然是被自己刺死了,自己和丈夫所以遠離華山,乃是躲避這桃谷諸怪,防他們上山報仇,不料狹路相逢,還是在這裏碰上了,雖然尚未見到,但勞德諾等轉眼便到,如何能逃得過?只聽五怪愈爭愈烈,終於有一人道:「咱們進去瞧瞧,到底這廟供的是什麼臭菩薩。」五個人一湧而進,一個人大聲叫了起來:「啊哈,你瞧,這裏不明明寫著『楊公再興之神』,這當然是楊再興了。」說話的乃是桃枝仙。

  桃幹仙搔了搔頭,道:「這裏寫的是『楊公再』,又不是『楊再興』,原來這個楊將軍姓楊,名字叫做公再,唔,楊公再,楊公再,好名字啊好名字。」桃枝仙大怒,大聲道:「這明明是楊再興,你胡說八道,怎麼叫做楊公再。」桃幹仙道:「這裏寫的是『楊公再』,可不是『楊再興』。」桃根仙道:「那麼『興之神』三個字是什麼意思?」桃幹仙道:「『興之神』這三字難道是我寫的?既然不是我寫的,我怎知是什麼意思?」桃葉仙道:「興,就是高興,興之神,是精神很高興的意思,楊公再這姓楊的小子,死了有人供他,精神當然很高興了。」桃根仙點頭道:「很是,很是。」桃花仙道:「我說這裏供的是楊七郎,果然不錯,我桃花仙大有先見之明。」桃枝仙怒道:「是楊再興,怎麼是楊七郎了?」桃幹仙也怒道:「是楊公再,又怎麼是楊七郎了?」

  桃花仙道:「三哥,楊再興排行第幾?」桃枝仙搖頭道:「我不知道。」桃花仙道:「楊再興排行第七,是楊七郎。二哥,楊公再排行第幾?」桃幹仙道:「從前我知道的,現在忘了。」桃花仙道:「我倒記得,他排行也是第七,所以是楊七郎。」桃根仙道:「這神倘若是楊再興、便不是楊公再,如果是楊公再,便不是楊再興。怎麼又是楊再興,又是楊公再?」桃葉仙道:「大哥你有所不知。這個『再』字,是甚麼意思?『再』,便是再來一個之意,一定是兩個人而不是一個人,所以既是楊公再,又是楊再興。」餘下四人連連點頭,都道:「此言甚是有理。」突然之間,桃枝仙又說道:「你說名字中有一『再』字,便要再來一個,那麼楊七郎名字中有個七字,豈不是要再來七個?」桃葉仙道:「是啊,楊七郎有七個兒子,那是眾所周知之事!」桃根仙道:「然則名字中有個千字便生一千個兒子,有個萬字,便生一萬個兒子?」五個人越扯越遠,岳靈珊幾次要笑出聲來,卻都強自忍住。桃谷五怪又爭了一會,桃幹仙忽道:「楊七郎啊楊七郎,你只要保祐咱們六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幾個頭也是不妨。我這裏先磕頭了。」說著跪下磕頭。岳不群夫婦一聽,互視一眼,臉上均有喜色,心想:「聽他言下之意,那怪人雖然中了一劍,卻尚未死。」桃枝仙道:「倘若六弟死了呢?」桃幹仙道:「我便將神像打得稀爛,再在爛泥上撒一泡尿。」

  桃花仙道:「就算你把楊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爛,又撒上一泡尿,就算再拉上一堆屎,卻又怎地?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頭,總之是吃了虧啦!」桃枝仙道:「言之有理,這頭且不忙磕,咱們去問個清楚,到底六弟的傷治得好呢還是治不好。治得好再來磕頭,治不好便來拉尿?」桃根仙道:「倘若治得好,不磕頭也治得好,這頭便不用磕了。倘若治不好,不拉尿也治不好,這尿便不用拉了。」桃葉仙道:「六弟治不好,咱們大家便不拉尿?不拉尿,豈不是要脹死?」桃幹仙突然放聲大哭,道:「六弟要是活不成,大夥兒不拉尿便不拉尿,脹死便脹死。」其餘四人都是大哭起來。桃枝仙忽然哈哈大笑,道:「六弟倘若不死,咱們白哭一場,豈不吃虧?去去去,去問個明白,再哭不遲。」桃花仙道:「這句話大有語病,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遲』四個字便用不著了。」五個人一面爭辯,快步出廟。

  岳不群道:「那人到底死活如何,事關重大,我去探個虛實。師妹,你和珊兒他們在這裏等我回來。」岳夫人道:「你孤身犯險,沒有救應,我和你同去。」說著搶先出廟。岳不群過去每逢大事,總是夫妻聯手,此刻聽妻子這麼說,知道拗不過她,也不多言。兩人出廟後,遙遙望見桃谷五怪從一條小路轉入一個山樹。兩人不敢太過逼近,只是遠遠跟著,好在五人爭辯之聲甚響,雖然遠,卻聽得清楚五人的所在,沿著那條山道,經過十幾株大柳樹,只見一條小溪之畔有幾間瓦屋,桃谷五怪的爭辯聲直響入那座瓦屋之中。岳不群輕聲道:「從屋後繞過去。」

  夫婦倆展開輕功,遠遠向右首奔出,又從里許之外兜了轉來。那瓦屋之後又是一排柳樹,兩人隱身在柳樹之後,猛聽得桃谷五怪齊聲怒叫:「你殺了六弟啦!」「怎……怎麼剖開了他的胸膛?」「要你這狗賊抵命。」「把你的胸膛也給剖了開來。」「啊喲,六弟,你死得這麼慘,我……我們永遠不拉尿,跟著你一齊脹死。」岳不群大驚,均想:「怎麼有人剖了他們六弟的胸膛?」兩人彎腰走到窗下,從窗縫向屋內望去。其時暮色已深,屋內明晃晃的點了七八盞燈,只見屋子中間放著一張大床。床上仰臥著一個全身赤裸的男子,這人胸口已被人剖開。鮮血直流,雙目緊閉,似已死去多時,瞧他面容,正是那日在華山頂上被岳夫人刺死的桃實仙。桃谷五怪圍在他的身旁,指著一個矮胖子大叫大嚷。

  這矮胖子身高不過四尺,但橫闊幾乎也有四尺,腦袋極大,生一撇鼠鬚,搖頭晃腦,形相十分滑稽。他雙手都是鮮血,右手持著一柄雪亮的短刀,刀上也染滿了鮮血。他雙目直瞪桃谷五怪,過了一會,才沉聲道:「放屁放完了沒有?」桃谷五怪齊聲道:「放完了,你有什麼屁放?」那矮子道:「這活死人胸口中劍,你們給他敷了金創藥,千里迢迢的抬來求我救命。你們路上走得太慢,創口結疤,經脈都對錯了,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不過經脈錯亂,救活後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癱瘓,無法行動。這樣的廢人,醫好了有何用處?」桃根仙道:「雖是廢人,總比死人好些。」那矮子怒道:「我要就不醫,要就全部醫好,醫成一個廢人,老子顏面何在?不醫了,不醫了,你們把這死屍抬去吧,老子決心不醫了,氣死我也,氣死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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