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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岳不群目不轉瞬的凝視著他,問道:「怎麼?」令狐冲道:「這位前輩不但給了我一個瑤琴,還抄了琴譜給我。」他翻開琴譜,但見每一頁都密密麻麻的寫滿了簪花小楷,除了曲調之外,詳細列明指法、絃法,以及撫琴的種種關竅,紙張墨色,均是全新,顯是那婆婆剛寫就的。令狐冲想到這位前輩對自己如此眷顧,心下十分感動。眼中淚光瑩然,差點便掉下淚來。

  王元霸和岳不群見這冊子上所書,確然全是撫琴之法,雖然心下起疑,卻也無語可說,岳不群道:「這位綠竹翁真人不露相,原來是武林中的一位高手。冲兒,你可知他是那一家那一派的。」他料想令狐冲縱然知道,也不會據實以答,只是這人武功太高,若是不問明底細,心下終是不安,果然令狐冲說道:「弟子只是跟隨這位前輩學琴,實不知他身負武功。」

  當下岳不群夫婦向王元霸拱手作別,起篙解纜,一艘大船向北駛行。那船一離洛陽後,眾弟子便都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那綠竹翁武功深不可測,有的卻說這老兒未必有什麼本領,王氏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洛水之中,王仲強只是不願與這種又老又貧的老頭子一般見識,這才躍起相避。令狐冲坐在後梢,也不去聽眾師弟師妹談論,自行翻閱琴譜,按照書上所示,以指按絃,生怕驚吵了師父師娘,卻不敢彈奏出聲。岳夫人眼見那船順風順水,行駛甚速,想到綠竹翁的詭異形貌,心中思潮起伏,走到船頭,觀賞風景。看了一會,忽聽得丈夫的聲音在耳畔說道:「師妹,你瞧那綠竹翁是什麼門道?」

  這句話正是岳夫人要問丈夫的,他雖先行問起,岳夫人仍是問道:「你瞧他是什麼門道?」岳不群道:「這老兒行動詭異,手不動,足不抬,便將王家父子三人震得離身數丈,多半不是正派武功。」岳夫人道:「不過他對冲兒並無惡意,也不像真的要對王金刀生事。」岳不群嘆了口氣,道:「但願此事就此了結,否則王老爺子一生令名,只怕未必有好結果呢。」他隔了半晌,又道:「咱們雖然走的是水道,大家仍是小心點的好。」岳夫人道:「你說會有人到船上來挑釁?」岳不群搖了搖頭,道:「咱們一直是蒙在鼓裏,到底那晚這一十五名蒙面客是什麼路道,還是不明所以。咱們在明而敵人在暗,前途未必會是很太平呢。」岳不群自執掌華山一派的門戶以來,從未遇到過什麼重大挫折,近月來是深覺前途多艱,但到底敵人是誰,有什麼圖謀,自己卻半點摸不著底細,正因為如此,愈是無著力處愈是心事重重。

  他夫婦倆叮囑弟子日夜嚴加提防,不料舟自鞏懸附近入河,順流東下,竟無半點意外。離洛陽越遠,眾人越是放心,提防之心也漸漸懈了。這一日將到開封,岳不群夫婦和眾弟子談起開封府的武林人物。岳不群道:「開封府雖是大都,但武風不盛,像華老鏢頭,海老拳師,豫中三英這些人物,在武林中連二流腳色也夠不上。咱們在開封玩玩名勝古跡便是,不用拜客訪友,免得驚動了人家。」岳夫人微笑道:「開封府卻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師哥怎地忘了?」岳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說是……是誰?」岳夫人笑道:「醫一人,殺一人,殺一人,醫一人,醫人殺人一樣多,蝕本生意絕不做,那是誰啊?」

  岳不群微笑道:「『殺人名醫』平一指,那自是大大的有名,不過咱們便是去拜訪他,他老人家也未必肯見。」岳靈珊奇道:「媽,什麼叫做『殺人名醫』?既會殺人,又怎會是名醫?」岳夫人微笑道:「這位平老先生,是武林中的一個怪……一位奇人。他醫道高明之極,當真是著手成春,據說不論是多麼沉重的疾病傷勢,只要他答應醫治,那便沒有治不好的。不過他有一個奇怪脾氣。他說世上人多人少,老天爺和閻羅王心中自然有數。如果由於他醫好許多人的病痛,以致死的人少了,未免活人太多而死人太少,對不起閻羅王。日後他自己死了之後,就算閻羅王不加理會,判官小鬼一定要和他為難,只怕在陰間日子很不好過。」

  眾弟子聽到這裏,都笑了起來。岳夫人繼道:「因此他立下一個誓願,凡是救活了一個人,便須殺一個人來抵數。又如他殺了一個人,又必定要救活一個人來彌補。聽說他醫寓之中,掛著一幅大中堂,寫明:『醫一人,殺一人;殺一人,醫一人,醫人殺人一樣多,蝕本生意絕不做』。他說這麼一來,老天爺固然不會怪他殺傷人命,閻羅王也不會怨他搶了陰世地府的生意。」眾弟子又都大笑。岳靈珊道:「這位平一指大夫,倒是有趣得緊。怎麼他又取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名字?他只有一根手指麼?」岳夫人道:「好像不是一根手指的。師哥,你可知他為什麼取這個名字?」

  岳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稱『一指』,意思說殺人醫人,俱只一指。要殺人,點人一指便死了,要醫人,也只用一根手指搭脈。」岳夫人道:「啊,原來如此。那麼他的點穴功夫一定是厲害得很的了?」岳不群道:「真正和這位平大夫動手過招的,也沒幾個。武林中的好手均知他醫道高明之極,說不定有那一天會上門去求他,因此上誰也不敢得罪他。但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敢貿然請他治病。」岳靈珊道:「為什麼?」岳不群道:「倘若是武林中人請他治病療傷,他一定要求治病之人先行立下重誓,病好傷愈之後,須得依他吩咐,去殺一個他所指定之人,這叫做一命抵一命。倘若他要殺的是個不相干之人,倒也罷了,要是他指定去殺的,竟是求治者的至親好友,甚或是父兄妻兒,那豈不是為難之極?」眾弟子均道:「這位平大夫,那可邪門得緊了。」岳靈珊道:「大師哥,這麼說來,你的傷是不能去求他醫治的了。」

  令狐冲一直倚在後梢的艙門邊,聽師父師娘述說「殺人名醫」平一指的怪癖,聽小師妹這麼說,淡淡一笑,道:「只怕他治好我傷之後,叫我來殺了我的小師妹。」華山群弟子都笑了起來,岳靈珊笑道:「這位平大夫跟我無冤無仇,為什麼要你殺我?」她轉頭向著父親,問道:「爹,這位平大夫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岳不群道:「聽說他行事喜怒無常,亦正亦邪,說不上是好人,也不能算是壞人,說得好些,是個奇人,說得壞些,便是個怪人了。」

  岳靈珊道:「只怕江湖上傳言,誇大其事,也是有的,到得開封府,我倒想去拜訪這位平大夫。」岳不群和岳夫人齊聲喝道:「千萬不可胡鬧。」岳靈珊見父親和母親的臉色都是十分鄭重,心頭微微一驚,道:「為什麼?」岳不群道:「你想惹禍上身麼?這種人都見得的?」岳靈珊道:「見上一見也會惹禍上身了?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怕甚麼?」岳不群臉一沉,道:「咱們出來是遊山玩水,可不是惹事生非。」岳靈珊見父親動怒,便不敢再說了,但對這個「殺人名醫平一指」,卻是充滿了好奇之心。

  次日午後,舟至開封,但到府城之中尚有一截路。岳不群笑道:「開封府西南有一個地方,是咱岳家當年大出風頭之所,倒是不可不去。」岳靈珊拍手笑道:「好啊,知道啦,那是朱仙鎮,是岳鵬舉爺爺大破金兀朮的地方。」凡是學武之人,對抗金衛國的岳飛無不極之敬仰,朱仙鎮是昔年岳飛鏖戰之地,自是誰都想去瞧瞧。岳靈珊第一個躍上了碼頭,叫道:「咱們快去朱仙鎮,再趕到開封城中吃晚飯。」眾人紛紛上岸,令狐冲卻坐在後梢不動。岳靈珊叫道:「大師哥,你不去麼?」

  令狐冲失了內力之後,一直倦怠困乏,懶於走動,心想各人上岸遊玩,自己正好乘機學那「清心普善咒」,又見林平之站在岳靈珊身畔,神態親熱,更是心冷,便道:「我沒力氣,走不快。」岳靈珊道:「好吧,你在船裏歇歇,我到開封給你打幾斤好酒來。」令狐冲眼見她和林平之並肩而行,快步走在眾人前頭,心中一酸,登覺那「清心普善咒」學會之後,即使真能治好自己的沉重內傷,卻又何必去治?這琴又何必去學?望著那黃河中的濁流滾滾東去,一霎時間,只覺人生千百年間的悲苦,一齊都湧向胸間,這一牽動內力,丹田小腹立時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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