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笑傲江湖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他一驚之下,立時住手不彈。那婆婆溫言道:「這一曲『有所思』,你本來奏得極好,意與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自己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忽然出現閩音,曲詞似是俚歌,令人大為不解,卻是何故?」

  令狐冲本是個開朗豁達之人,這番心事在胸中鬱積已久,那婆婆這十餘日來又是對他極好,忍不住便將自己苦戀岳靈珊而為她所棄之事,一一傾吐出來。他只說開頭,便再難抑止,竟是原原本本的對那婆婆說了,便將她當作是自己的祖母,母親,或是親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說完,這才大感慚愧,說道:「婆婆,弟子的無聊心事,嘮嘮叨叨的說了這半天,真是……真是……」

  他說了幾個「真是」,再也接不下去了。那婆婆道:「『緣』之一事,不能強求。古人道得好:『各有因緣莫羨人』,令狐少君,今日雖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令狐冲大聲道:「弟子今生今世,是再也不娶的了。」那婆婆不再說話,琴音輕輕,奏了起來,卻便是那曲「清心普善咒」。令狐冲聽後片刻,便已昏昏欲睡。那婆婆止了琴音,說道:「自今日起,我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學完。此後每日彈奏一遍,往時功力雖然不能盡復,多少總會有些好處。」令狐冲應道:「是。」那婆婆當即傳了曲譜指法,令狐冲用心記憶。

  如此學了兩日,第三日上,令狐冲又欲到小巷去學琴,勞德諾忽然匆匆過來,說道:「大師哥,師父吩咐,咱們明日要走了。」令狐冲一怔,道:「明日走了?我……我……」想要說「我的琴曲還沒學全呢」,這句話到得口邊,卻又縮回。勞德諾道:「師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兒一早動身。」令狐冲答應了,當下快步來到綠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辭了。」那婆婆一怔,半晌不語,隔了良久,才輕輕道:「去得這麼急!你……你這一曲還沒學全呢。」

  令狐冲道:「弟子也是這麼想。只是師命難違,再說,咱們異鄉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那婆婆道:「那也說得是。」當下傳授曲調指法,與往日無異。令狐冲是個性情中人,與那婆婆相處多日,雖然從未見過她一面,但從琴音說話之中,知她對自己頗為關懷,無異親人。只是這婆婆生性冷淡,偶然說了一句關懷之言,立即雜以他語,顯是不欲令對方知道心意。這世上本來對令狐冲最為關心的是岳不群夫婦,岳靈珊與陸大有四人,現下陸大有已死,岳靈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師父師母對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覺得真正的親人,倒是綠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這一日幾次三番,他想跟綠竹翁陳說,要在這小巷中留居,既學琴簫,又學竹匠之藝,不再回歸華山派中,但一想到岳靈珊的倩影,終是割捨不下,心想:「小師妹就算不理我不睬我,我每日只見她一面,縱然只見到她的背影,聽她說話的聲音,也是好的。何況她又沒不睬我?」

  傍晚臨別之際,對綠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戀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幾拜,依稀見竹簾之中,那婆婆卻也跪倒還禮,聽她說道:「我雖傳你琴技,但此是報答你贈曲之德,令狐少君為何行此大禮?」令狐冲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聆前輩雅奏。令狐冲但教不死,定當再到洛陽,拜訪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紀老邁,不知還有幾年可活,下次我來洛陽,未必再能見到。」言下想到人生如夢如露,不由得聲音便哽咽了。那婆婆道:「令狐少君,臨別之際,我有一言相勸。」令狐冲道:「是,前輩教誨,令狐冲不敢或忘。」

  但那婆婆始終不說話,過了良久良久,才輕聲說道:「江湖風波險惡,多多保重。」令狐冲:「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綠竹翁告別,只聽得左首小舍中琴聲響起,奏的正是那「有所思」的古曲。次日岳不群等一行人告別了王元霸,坐舟北上。王元霸祖孫五人直送到洛水之畔,盤纏酒菜,致送得十分豐盛。

  自從那日王家駿、王家駒兄弟折斷了令狐冲的手臂後,令狐冲和王家祖孫不再交言,此刻臨別,他也只是翻起了一雙白眼,對他五人漠然而視,似乎眼前壓根兒便無一個金刀王家一般。岳不群對這個大弟子甚感頭痛,知他素來生性倔強,若是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禮告別,他當時師命難違,勉強順從,事後多半會去向王家尋仇搗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稱謝,於令狐冲的無禮神態,裝作不見。

  令狐冲冷眼旁觀,見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給岳靈珊的禮物最多。一名名僕婦走上船來,呈上禮物,說道這是老太太送給岳姑娘路上吃的,又說什麼這是大奶奶送給姑娘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給姑娘船中戴的,簡直便將岳靈珊當作了親戚一般。岳靈珊欣然道謝,說道:「啊喲,我那裏穿得了這許多,吃得了這許多!」

  正熱鬧間,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到船邊,叫道:「令狐少君!」令狐冲一看,正是綠竹翁,不由得一怔。綠竹翁道:「我姑姑命我將這個包裹交給令狐少君。」說著雙手奉上一個長長的包裹。那包裹卻以白花的藍布所包,令狐冲躬身接過,說道:「前輩厚賜,弟子拜領。」說著連連作揖。

  王家駿、王家駒兄弟見他對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蔑匠如此恭敬,而對名滿江湖的金刀無敵王家爺爺卻是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氣,若不是礙著岳不群夫婦和華山派眾師兄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將令狐冲拉了出來,狠狠打他一頓,方出胸中惡氣。眼見綠竹翁交了那包裹後,從船頭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兩兄弟使個眼色,分從左右向綠竹翁擠了過去。二人一使左肩,一使右肩,只要輕輕這麼一拉,這個乞丐般的老頭,還不摔下洛水之中?雖然岸邊水淺,淹不死他,卻也是大大的削了令狐冲的面子。令狐冲一見,叫道:「小心!」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別說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上去了,那也是全無用處。說時慢,那時快,他只一怔之間,眼見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綠竹翁身子。王元霸叫道:「不可!」他在洛陽是有家有業之人,與尋常武人大不相同。他兩個孫兒年青力壯,若是將這個衰翁一撞撞死了,官府查究起來那可是後患無窮。偏生他坐在船艙之中,正和岳不群說話,來不及出手阻止,猛聽得波的一聲響,兩兄弟的肩頭已撞上了綠竹翁身子。跟著兩條人影飛起,撲通撲通兩響,王氏兄弟分從左右摔入洛水之中,那老翁的身子便如是一個打足了氣的皮球一般,王氏兄弟撞將上去,立即彈了出來,他自己卻渾若無事,仍是顫巍巍的一步步從跳板走到岸上。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時一陣大亂,立時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二人上來。此時方當春寒,洛水中雖已解凍,河水卻仍是十分寒冷。王氏兄弟不識水性,已喝了好幾口河水,凍得牙齒打戰,十分狼狽。王元霸一看之下,驀地裏大吃一驚,只見兩兄弟的四條胳臂,都是在肩關節和肘關節虛脫了臼,便如當日二人折斷令狐冲的胳臂一模一樣。四條手背軟垂垂的懸在身邊,兩個人口中都在破口大罵。王仲強見二子吃虧,身子一縱,躍上岸去,搶在綠竹翁面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綠竹翁仍是弓腰曲背,低著頭慢慢走去。王仲強喝道:「何方高人,到洛陽王家顯身手來著?」綠竹翁便如不聞,繼續前行,慢慢走到王仲強身前。舟中眾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見綠竹翁一步步的上前,王仲強卻是微張雙臂,站在路中,漸漸的二人越來越近,相距自一丈而至五尺,自五尺而至三尺,綠竹翁又踏前一步,王仲強喝道:「去吧!」伸出雙手,往他背上抓落。

  眼見他雙手手指剛要碰到綠竹翁背脊,突然之間,他一個高大的身形騰空而起,飛出數丈。眾人驚呼聲中,他在半空中翻了半個觔斗,穩穩的站在地上。倘若二人分從遠處急速奔至,相撞時有一人如此飛了出去,倒也不奇,奇是奇在王仲強站著不動,而綠竹翁極慢極慢的一步步走近,卻陡然間將他震飛,數十對眼睛都是凝神而望,但即是連岳不群、王元霸這等高手,也絲毫瞧不出他是用何手法將人震得飛出數丈之外。只是王仲強落下之時,身形穩實,絕無半分狼狽之態,不會武功之人還道他是自行躍起,顯了一手輕功,一些家丁轎夫竟然都拍手喝彩,大讚王家二老爺武功了得。

  王元霸初見綠竹翁不動聲色的將兩個孫兒震得四條手臂脫臼,心下已是十分驚訝,自忖這等功力自己雖然也有,但使出之時定然十分威猛霸道,絕不能如老匠人那麼舉重若輕,待見他將兒子震飛時,心下已非驚異而是大為駭然。他知自己次子已全得自己武功真傳,一手單刀固然使得沉穩狠辣,而拳腳上功夫和內功修為,也已不弱於自己壯年之時,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給對方震飛,那是生平從所未睹之事,眼見兒子吃了這虧,又欲奔上去動手,忙叫道:「仲強,過來!」

  王仲強轉過身來,輕輕躍上船頭,吐了口唾沫,道:「這老兒,多半會使妖法!」王元霸低聲問道:「身上不覺得怎樣?沒受傷麼?」王仲強搖了搖頭。王元霸心下盤算,憑著自己本事,未必對付得了這個老人,若是要岳不群出手相助,勝了也不光采,索性不提此事,含糊過去,反正那老人手下留情,沒將兒子震倒震傷,已然給了自己面子。眼見綠竹翁緩緩遠去,心頭實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尋思:「這老兒自是令狐冲的朋友,只因孫兒折斷了他兩條胳臂,他便來震斷他二人的胳臂還賬。我在洛陽稱雄一世,難道到得老來,反要摔一個大觔斗麼?」這時王伯奮已將兩個侄兒手臂關節脫臼處接上,兩乘轎子將兩個濕淋淋的少年抬回府中換衣休息。

  王元霸眼望岳不群,說道:「岳先生,此人是何來歷?老朽老眼昏花,可認不出這位高人。」岳不群道:「冲兒,他是誰?」令狐冲道:「他便是綠竹翁啊。」王元霸和岳不群同時「哦」的一聲。原來那日他們雖曾同赴小巷,卻未見綠竹翁之面,而唯一識得綠竹翁的易師爺,在府門口送別後,未到碼頭來送行,是以誰都不識得此人。岳不群指著那藍布包裹,道:「他給了你些甚麼?」令狐冲道:「弟子不知。」打開包裹,露出一具瑤琴來,琴身沉舊,顯是數百年以上的古物,琴尾刻著兩個篆字「燕語」。另有一本冊子,封面上寫著「清心普善咒」五個簪花小楷。令狐冲胸口一熱,「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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