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笑傲江湖 | 上頁 下頁
一〇九


  王元霸為人極是爽朗,喪女之痛,隨即克制,哈哈一笑,說道:「岳老弟,你華山派內功,向稱五嶽劍派中第一,酒量必定驚人,我和你喝十大碗去。」說著挽了他手,走出客店。岳夫人、王伯奮、王仲強以及華山眾弟子在後相隨,一出店門,外邊車輛坐騎早已預準妥當。女眷坐車,男客乘馬,每一匹牲口都是鞍轡鮮明。自林平之去報訊到王元霸來客店肅客,還不到一個時辰,倉卒之間,車馬便已齊備,單此一節,便知金刀王家在洛陽的豪闊聲勢。

  到得王家,但見朱紅漆的大門,門上兩個大銅環,擦得晶光雪亮,八名壯漢垂手在大門外侍候。一進大門,只見樑上懸著一塊黑漆大匾,寫著「見義勇為」四個金字,卻是河南省的巡撫所贈,原來王元霸不但是武林大豪,和當地官府也頗有交情。這一晚王元霸大排筵席,宴請岳不群師徒,自是不在話下,不但廣請洛陽武林中知名之士相陪,賓客之中還有不少的士紳名流,富商大賈。令狐冲是華山派大弟子,男賓中除岳不群外,便以他居長。眾人見他衣衫襤褸,神情萎靡,心下均是暗暗納罕,只是武林中獨特異行之士甚多,丐幫中的俠士高手,個個便是穿得破破爛爛,眾賓客心想此人既是華山派首徒,自非尋常,倒是誰也不敢瞧他不起。

  令狐冲坐在第二席上,由王伯奮作主人相陪。酒過三巡,王伯奮見他神情冷漠,自己問他三句話,往往只回答一句,顯是對自己老大瞧不在眼裏,不由得暗暗生氣,當下談到武功上頭,旁敲側擊,提了幾個疑難請教。令狐冲唯唯否否,全不置答。其實他倒不是對王伯奮有何惡感,只是眼見王家如此豪奢,自己一個窮小子和之相比,當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林平之一到外公家,便即換上蜀錦長袍,他本來相貌十分俊美,這一穿戴,更是丰神如玉,令狐冲一見之下,更不由得自慚形穢,尋思:「莫說小師妹在山上時便已和他相好,就算她始終對我如昔,跟了我這窮光蛋又有什麼出息?」他一顆心來來回回,盡是在岳靈珊身上纏繞,不論王伯奮跟他說什麼話,自然都是聽而不聞了。王伯奮在中州一帶武林之中,人人對他趨奉唯恐不及,這一晚卻連碰了令狐冲這個年青人的幾個釘子,依著他平時心性,早就要發作,只是一來念著死去了的姊姊,二來見父親對華山派十分重視,當下強抑怒氣,連連向令狐冲敬酒。令狐冲酒到杯乾,不知不覺已喝了四十來杯。他本來酒量極宏,便是百杯以上也不會醉,但此時內功已失,大大打了個折扣,兼之酒入愁腸,加倍易醉,喝到五十餘杯時已大有醺醺之意。王伯奮心想:「你這小子不通人情世故,我外甥是你師弟,你就該當稱我一聲師伯或是世叔。你一聲不叫,那也罷了,對我卻是不瞧不睬。好,今日灌醉了你,叫你在眾人之前,大大出個醜。」

  眼見令狐冲醉眼惺忪,酒意已有八分了,王伯奮笑道:「令狐老弟華山首徒,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武功高,酒量也高。來人哪,換大碗,給令狐爺倒酒。」王家家人轟聲答應,上來倒酒。令狐冲一生之中,人家給他斟酒,那可從未拒卻過,當下酒到碗乾,又喝了五六大碗,酒氣湧將上來,將身前的杯筷都拂到了地下。同席的人道:「令狐小俠醉了也。喝杯熱茶醒醒酒。」王伯奮笑道:「人家華山派掌門弟子,那有這麼容易醉的?令狐老弟,乾了!」又跟他斟了一碗酒。

  令狐冲道:「那……裏醉?乾了!」舉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喝下,倒有半碗酒倒在衣襟之上,突然間身子一幌,張嘴大嘔,將腹中的酒菜盡數嘔了出來,淋淋漓漓吐滿了一桌。同席之入一齊驚避,王伯奮卻不住冷笑。他這麼一嘔,大廳上數百對眼光都向他射來。岳不群夫婦均是皺起了眉頭,心想:「這孩子便是上不得檯盤,在這許多賓客之前出醜。」勞德諾和林平之搶了過來,扶住他身子。林平之道:「大師哥,我扶你歇歇去!」令狐冲道:「我……我沒有醉,我還要喝酒,拿酒來。」林平之道:「是,是,拿酒來。」令狐冲醉眼斜視,道:「你……你……小林子,怎地不去陪小師妹?拉著我幹麼?」勞德諾低聲道:「大師哥,咱們歇歇去,這裏人多,別亂說話!」令狐冲怒道:「我亂說什麼了?師父派你來監視我,你……你找到了什麼憑據?」勞德諾生怕他醉後更加口不擇言,和林平之二人左右扶持,硬生生將他架入後進廂房中休息。

  岳不群聽到他說「師父派你來監視我,你……你找到了什麼憑據?」這一句話,氣得臉也白了。王元霸笑道:「岳老弟,後生家酒醉後胡言亂語,理他作甚?來來來,喝酒!」岳不群強笑道:「鄉下孩子沒見過世面,倒教王老爺子見笑了。」

  令狐冲這一醉,直到次日午後才醒,當時自己說過些什麼,卻一句話也不記得了。岳不群在席上聽了兩句話後,卻囑咐勞德諾此後不可跟隨令狐冲,只是暗中留神便是。令狐冲大醉後醒來,頭痛欲裂,卻見自己獨睡一房,臥具甚是清潔。他踱出房來,眾師弟一個也不見,一問下人,原來是在後面講武廳上和金刀門王家的眾弟子切磋武藝。令狐冲心道:「我跟他們混在一塊幹甚麼?不如到外面逛逛去。」當即揚長出門。

  洛陽是歷代帝皇之都,規模宏偉。市肆卻不甚繁榮,令狐冲識字不多,於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見到洛陽城內種種名勝古跡,茫茫然不明其來歷,看得毫無興味,信步走到一條小巷之中,只見七八名無賴正在一家小酒店中賭骰子。他擠身進去,一摸身邊有幾兩碎銀子,掏將出來,便和他們呼么喝六的賭了起來。到得傍晚,便在這家小酒店中喝得醺醺而歸。

  一連數日,他便和這這無賴賭錢喝酒,頭幾日手氣不錯,贏了幾兩,第四日上卻是一敗塗地,輸得乾乾淨淨。那些無賴便不許他再賭。令狐冲怒火上衝,只是一碗一碗的叫酒喝,喝得十幾碗,店小二道:「小夥子,你輸光了錢。這酒賬怎麼還?」令狐冲道:「欠一欠,明日來還。」店小二搖頭道:「小店本小利薄,至親好友,概不賒欠!」令狐冲大怒,喝道:「你欺侮小爺沒錢麼?」店小二笑道:「不管你是小爺、老爺,有錢便賣,無錢不欠。」令狐冲回顧自身,衣衫襤褸,原不似是個有錢人模樣,這時除了腰間一口長劍外,更無他物,當即將劍解了下來,往桌上一拋,說道:「給我去當舖裏當了。」旁邊一名無賴還想贏他的錢,忙道:「好!我給你去當。」捧劍而去。店小二便又端了兩壺酒上來。令狐冲喝乾了一壺,那無賴已拿了幾塊碎銀子回來,道:「一共當了三兩四錢銀子。」將銀子和當票都塞了給他,令狐冲一掂銀子,連三兩也不到,當下也不多言,又和眾無賴賭了起來。賭到傍晚,連喝酒帶輸,三兩銀子又是不知去向。

  令狐冲向身旁一名無賴陳歪嘴道:「借三兩銀子來,贏了加倍還你。」陳歪嘴笑道:「輸了呢?」令狐冲道:「輸了?明日還你。」陳歪嘴道:「諒你這小子家裏也沒錢,輸了拿什麼來還?賣老婆麼?賣妹子麼?」令狐冲大怒,反手便是一記耳光,將他身前的幾兩銀子都搶了過來。陳歪嘴叫道:「反了,反了,這小子是強盜。」眾無賴本是一夥,一擁而上,七八個拳頭齊往令狐冲身上招呼。

  若在平日,別說幾名只會一兩下三腳貓的青皮無賴,就是武林高手,也未必奈何得了他,但他手中無劍,又是力氣全失,空有一身武藝,卻是半點也施不出來,給幾名無賴按在地下,拳打足踢,當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片刻間便給打得鼻青目腫,遍體鱗傷。忽聽得馬蹄聲響,有幾乘馬經過身旁,馬上有人喝道:「閃開,閃開!」揮起馬鞭,將眾無賴打得一哄而散。令狐冲撲地摔倒,再也爬不起來。一個女子聲音突然叫道:「咦、這不是大師哥麼?」正是岳靈珊的聲音。另一人道:「我瞧瞧去。」林平之翻身下馬,扳過令狐冲的身子,驚道:「大師哥,你……你怎麼啦?」令狐冲搖了搖頭,苦笑道:「喝醉了…賭輸了!」林平之將他抱了起來,扶上馬背。

  除了林平之、岳靈珊二人外,另有四乘馬,馬上騎的是王伯奮的兩個女兒和王仲強的兩個兒子,乃是林平之的表兄姊妹。他六人一早便出來在洛陽各處寺觀中遊玩,直到此刻才盡興而歸,那料到竟會在這小巷之中見令狐冲給人打得如此狼狽。那四人心中都大是訝異:「他華山派位列五嶽劍派,祖父平日提起,讚揚備至,前數日和他們眾弟子切磋武功,也確是各有不凡功夫。這令狐冲是華山首徒,怎地連幾個流氓地痞也打不過?」眼見他給打得鼻孔流血,又不是假的,這可真奇了?

  令狐冲回到王元霸府中,將養了數日,這才漸漸康復,岳不群夫婦聽說他是和無賴痞子賭輸了打架,心中甚是氣惱,也不來看他。到第五日上,王仲強的小兒子王家駒興沖沖的走進房來,說道:「令狐大哥,我今日給你出了一口惡氣。那日打你的七個無賴,我都已找了來,狠狠的給抽了一頓鞭子。」

  令狐冲對這件事其實並不介懷,淡淡的道:「那也不必了。那日是我喝醉了酒,本來是我的不是。」王家駒道:「那怎麼成?你是我家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金刀王家的客人,怎能在洛陽城中教人打了不找回場子?這口氣若是不出,人家還能把我金刀王家瞧在眼裏麼?」

  他左一個「金刀王家」,右一個「金刀王家」,倒似「金刀王家」乃是武林中權勢薰天的大豪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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