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笑傲江湖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岳靈珊道:「爹爹,既然說玩,那就得玩個痛快,走得越遠越好,別要走出幾百里路,又回家了。咱們到小林子家裏玩兒去。他說福建龍眼又大又甜,又有福橘、榕樹、水仙花……」岳夫人伸了伸舌頭,道:「從這裏到福建,萬里迢迢,咱們那有許多盤纏啊。莫不成華山派變成了丐幫,一路乞食而去。」林平之道:「師父,師娘,明天咱們便入河南省境,弟子外婆家是在洛陽。」岳夫人道:「嗯,你外祖父金刀無敵王元霸是洛陽人。」林平之道:「弟子父母雙亡,很想去拜見外公、外婆,稟告詳情。師父、師母和眾位師哥、師妹如肯賞光,到弟子外祖家盤桓數日,我外公、外婆必定大感榮寵。然後咱們一路慢慢遊山玩水,到福建舍下去走走。至於盤纏一節……」他頓了頓,說道:「一路上有弟子鏢局的分局,自有他們招呼供應,那倒不必掛懷。」

  岳夫人自刺了桃實仙一劍之後,每日裏只是擔心桃谷四仙抓住四肢,登時全身麻木,無法動彈,更想到成不憂被他們撕成四片,遍地都是臟腑的慘狀,當真是心膽俱裂,已不知做了多少次惡夢。這次所以下山,雖以上嵩山評理為名,實則是逃難避禍。她見丈夫注目林平之後,林平之便邀請眾人赴閩,心想逃難是逃得越遠越好,自己和丈夫生平從未去過南方,到福建一帶走走倒也不錯,便笑道:「師哥,小林子管吃管住,咱們去不去吃他的白食啊?」岳不群微笑道:「福建莆田是南少林所在之地,自來便多武林高手,如能結交到幾位說得來的朋友,便不虛此行了。」

  眾弟子聽見師父答應去福建遊玩,無不興高采烈,這些男女弟子之中,除勞德諾皆是未過三十,聽得長途南下遊覽,自是人人振奮。林平之和岳靈珊更是喜歡。這中間只令狐冲一人黯然神傷,尋思:「師父、師娘甚麼地方都不去,偏偏先要去洛陽會見林師弟的外祖父,再萬里迢迢的上福建去作客,不言而喻,自是將小師妹許配給他了。到洛陽是去見他家長輩,說定親事,到了福建之後,多半便在他林家完姻。我是個無爺無娘,無親無戚的孤兒,怎能和他分局遍天下的福威鏢局相比?他外公金刀無敵王元霸威震中原,師父平日說起來也是好生尊敬。林師弟去洛陽叩見外公、外婆,我跟了去卻算甚麼?」

  眼見眾師弟、師妹都是笑逐顏開,將梁發師弟之慘死都丟到了九霄雲外,心下更是不愉,暗道:「今晚在甚麼地方投宿之後,我不如黑夜裏一個人悄悄的走了。難道我竟能隨著大眾,吃林師弟的飯,在林師弟的屋子中睡覺?再強顏歡笑,恭賀他和小師妹舉案齊眉,白首偕老?」

  眾人啟程後,令狐冲跟隨在後,神困力乏,越走越慢,和眾人相距也是越來越遠。行到中午時分,他坐在路邊一塊石上喘氣,卻見勞德諾快步走了回來,道:「大師哥,你身子怎樣?走得很累吧?我等等你。」令狐冲道:「好,有勞你了。」勞德諾道:「師娘已在前邊鎮上僱了一輛大車,這就來接你。」令狐冲心下感激,暗思:「師父雖然對我起疑,師母仍是待我極好。」過不多時,那輛大車由騾子拉著,馳將過來,令狐冲上了大車。勞德諾在一旁相陪。這日晚上,投店住宿,勞德諾便和他同房。

  如此一連兩日,勞德諾竟是和他寸步不離。令狐冲只道他顧念同門之道,照料自己有病之身,豈知第三日晚上,他正在床上合眼養神,卻聽得小師弟舒奇在房門口輕聲說話:「二師哥,師父問你,今日大師哥有甚麼異動?」勞德諾噓的一聲,低聲道:「別作聲,出去!」只這兩句話,令狐冲心下已是一片冰涼,才知師父對自己的疑忌實已非同小可,竟是派了勞德諾在暗中監視自己。只聽得舒奇躡手躡腳的走了開去。

  勞德諾來到床前,察看他是否真的睡著。令狐冲心下大怒,登時便欲跳起身來,直斥其非,但轉念一想:「此事與他又有甚麼相干!他是奉了師命辦事,怎能違抗?」當下強忍著怒氣,假裝睡熟。勞德諾輕聲走出房去。

  令狐冲知他必是去向師父稟報自己的動靜,不由得暗自冷笑:「我又沒做絲毫虧心之事,你們就是有十個人,一百個人對我日夜監視,令狐冲光明磊落,又有何懼?」他胸中憤激,牽動了內息,只感氣血翻湧,極是難受,伏在枕上,只是大聲喘息,隔了好半天,這才漸漸平息。他坐起身來,披衣穿鞋,心道:「師父既是不當我弟子看待,便似防賊一般提防,我留在華山中,還有甚麼意味,不如一走了之。將來師父明白我也罷,不明白也罷,一切由他去了。」

  他自誤殺陸大有後,心中深自內疚,而岳靈珊的移情別戀,復令他創上加創,早就不想再在世上度日,這時知道師父派人對自己監視,更是自暴自棄。便在此時,只聽得窗外有人低聲說道:「伏著別動!」另一人低聲道:「好像大師哥起床下地。」這二人說話聲音極低極低,但這時夜闌人靜,令狐冲耳朵又好,竟是聽得清清楚楚,那是兩名年輕師弟,顯是伏在院子之中,防備自己逃走。令狐冲雙手抓拳,只捏得骨節格格直響,心道:「我若是此刻一走,反而顯得作賊心虛,好好,我偏偏不走,任憑你們如何對付我便了。」突然張嘴大叫:「店小二,店小二,拿酒來。」叫了好一會,店小二才答應了送上酒來。令狐冲喝了個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次日早晨由勞德諾扶入大車,還兀自叫道:「拿酒來,我還要喝!」數日後華山派人到了洛陽,在一家大客店中投宿了,林平之單身到外祖父家去。岳不群等眾人都換了乾淨衣衫。令狐冲自那日藥王廟外夜戰後,穿的那件泥濘長衫始終沒有換過,這日仍是滿身污穢,醉眼迷濛。岳靈珊拿了一件長袍,走到他身前,道:「大師哥,你換上這件袍子,好不好?」令狐冲道:「師父的袍子,幹麼給我穿?」岳靈珊道:「待會小林子請咱們到他家去,你換上爹爹的袍子吧。」令狐冲道:「到他家去,就非穿漂亮衣服不可?」說著向她上下打量。

  只見岳靈珊上身穿著一件絲綢薄棉襖,下面是翠綠緞裙,臉上薄施脂粉,更增嬌艷,一頭青絲,梳得油光烏亮,鬢邊插著一朵珠花,令狐冲在記憶之中,往日只有過年之時,她才如此刻意打扮。他心中一酸,待要說幾句負氣之言,轉念一想:「男子漢大丈夫,何以如此小氣?」當時將那幾句話忍住不說。岳靈珊給他銳利的目光看得極是忸怩不安,道:「你不愛著,那也不用換了。」令狐冲道:「多謝,我不慣穿新衣,還是別換了吧。」岳靈珊不再跟他多說,將長袍拿回父親房中去。

  只聽得門外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岳大掌門遠道光臨,在下不曾遠迎,當真是失禮之極。」岳不群和夫人對視一笑,心下甚喜,知道金刀無敵王元霸親自來客店相會,當即雙雙迎出去。只見那王元霸已有七十來歲年紀,滿面紅光,頦下一叢白鬚,飄在胸前,精神極是矍鑠,左手嗆啷啷的玩著兩枚鵝蛋大小的金膽。武林中人手玩鐵膽的甚是尋常,但均是鑌鐵或純鋼所鑄,王元霸手中所握的卻是兩枚黃澄的金膽,比之鐵膽固是重了一倍,而且大顯華貴之氣。他一見岳不群,便哈哈大笑,道:「幸會,幸會!岳大掌門名滿武林,小老兒二十年來無日不在思念,今日來到洛陽,當真是中州武林的大喜事。」一面說,一面握住了岳不群的右手連連搖幌,喜歡之情,十分真誠。

  岳不群笑道:「在下夫婦帶了徒兒出外遊歷訪友,以增見聞,第一位要拜訪的,便是中州大俠,金刀無敵王老爺子。咱們這幾十個不速之客,可真來得魯莽。」王元霸大聲道:「『金刀無敵』這四個字,在岳大掌門面前,誰也不許提起。誰要提到了,那不是捧我,而是損我王元霸來著。岳先生,你收容我的外孫,恩同再造,咱們華山派和金刀門,從此便是一家,哥兒倆再也休分彼此。來來來,大家到家裏去,不住他一年半載的,誰也不許離開洛陽一步。岳大掌門,我老兒親自給你背行李去。」岳不群忙道:「這個可不敢當。」

  王元霸回頭向身後兩個兒子道:「伯奮、仲強,快向岳師叔、岳師母叩頭。」王伯奮、王仲強齊聲應道:「是!」躬身下拜。岳不群夫婦忙跪下磕頭還禮,說道:「咱們平輩相稱,『叔父』二字,如何克當?就從平之身上算來,咱們也是平輩。」王伯奮、王仲強二人在豫鄂一帶武林中名頭甚響,對岳不群雖然素來佩服,但向他叩頭終究是心中不願,但是父命不可違,勉強跪倒,見岳不群夫婦叩頭還禮,心下甚喜。當下四人交拜了站起。

  岳不群看二人時,見兄弟倆都是身材極高,只是王仲強要肥胖得多。兩人太陽穴高高鼓起,手上筋骨突出,顯然內外功造詣都是極高。岳不群向眾弟子道:「大家過來拜見王老爺子和二位師伯。金刀門武功威震中原,咱們華山派的上代祖師,向來對金刀門便十分推崇。今後大家得王老爺子和二位師伯指點,一定大有進益。」眾弟子齊聲應道:「是!」登時在客店的大堂中跪了一地。

  王元霸笑道:「不敢當,不敢當!」伯奮、仲強各各還了半禮。

  林平之站在一旁,將華山妹弟子一一向外公通名,說到岳靈珊時,王元霸笑嘻嘻的向岳不群道:「岳老弟,你這位令愛真是一表人才,可對了婆家沒有啊?」

  岳不群笑道:「女孩兒年紀還小,再說,咱們武林之家,大姑娘家整日價也是動刀掄劍,甚麼女紅烹飪可都不會,又有誰家要她這樣的野丫頭?」王元霸笑道:「老弟說得太謙了,將門虎女,尋常人家的子弟自是不敢高舉的了。不過女孩兒家,學些閨門之事也是好的。」說到這裏,聲音放低了,頗為喟然。岳不群道他是想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兒,當即收起了笑容,應道:「是!」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