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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第三十四回 有苦難言

  當左飛英等一行人離去時,將火把都隨手拋在地下,一時未熄,但只照得各人下盤明亮,腰圍以上便瞧不清楚,十五個蒙面客的兵刃閃閃生光,一步步向令狐冲逼近。令狐冲適才酣鬥封不平,雖是未耗內力,亦已全身大汗淋漓。他之能夠勝過這位華山派劍宗高手,全仗學過獨孤九劍,在招數上著著佔了先機。此刻這十五個蒙面客手中持的是十五種不同兵刃,所使的自是十五種不同招數,同時向他身上攻來,如何能夠一一拆解?他內力全無,直縱三尺,橫躍半丈,便已無能為力,怎能在這十五名好手的分進合擊之下突圍而出?

  他長嘆一聲,眼光向岳靈珊望去,知道這是自己臨死時最後的一眼,只盼能從岳靈珊的神色之中,得到一些慰藉,果見她一雙妙目,凝視著自己,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慮關切之情。令狐冲心中一喜,火光之中,卻見岳靈珊一隻纖纖素手垂在身邊,竟是和一隻男子的手相握,一瞥眼間,看到那男子正是林平之。華山派眾人本來為一眾蒙面客分別脅持,動彈不得,此時蒙面眾人齊向令狐冲進攻,林平之和岳靈珊自然而然的靠在一起,伸手相握。令狐冲胸口一酸,更無鬥志,便想拋下長劍,聽由宰割。

  黑夜之中,但見那一十五名蒙面客慢慢逼近。這十五人憚於他適才惡鬥封不平的威勢,誰也不敢搶先發難。令狐冲緩緩轉身,只見這一十五人的三十隻眼睛,在面幕的洞孔中炯炯生光,便如是一對對野獸的眼睛一般。突然之間,他腦海中便如電光石火般閃過了一個念頭:「獨孤九劍之中,有一個招式專破各種暗器,任憑敵人以千箭萬弩射將過來,或是數十人以各種各樣的暗器向我攢射,只須使出這一招式,便能將千百件暗器同時擊落。」此刻危機頃刻便生,只聽得那蒙面老者喝道:「大夥齊上,亂刀分屍!」令狐冲更無餘暇再想,長劍倏出,劍尖顫動,向十五人的眼睛點去。只聽得「啊!」「哎唷!」「啊喲!」慘呼之聲不絕,跟著叮噹、嗆啷、乒乓,各種兵刃紛紛墮地。十五名蒙面客的三十隻眼睛被令狐冲在一瞬之間,以迅捷無倫的手法盡數刺中。他所用劍法本是為擊打多種暗器之用,此刻以之刺人眼目,居然亦收奇效。

  他一刺之後,立即從人叢中衝了出去,一手扶住了勞德諾的肩頭,臉色慘白,身子搖搖晃晃,跟著「噹」的一聲響,手中長劍也落在地下。

  但見那十五名蒙面客各以雙手按住眼睛,手指縫中不住滲出鮮血,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大聲號叫,更有的在泥濘中滾來滾去。

  那獨孤九劍的招式,確是當得起「出神入化」四個字的形容,其中擊打千百種暗器的劍招,千點萬點,本有先後之別,但出劍實在太快,便似同時發出一般。這路劍招須得每刺皆中,若是有一刺疏漏了,敵人的暗器便射中了自己。因此上令狐冲刺出三十劍,三十劍便刺中了三十隻眼睛。其實這還是小焉者也,這劍法連萬箭蝗集也點撥得開,要刺中十五個人的眼珠,可說是輕而易舉之事了。

  十五蒙面客被刺瞎了眼珠,眼前突然漆黑一團,又是疼痛難當,驚駭之下,只知按住自己眼睛,大聲呼號,若是稍一鎮定,繼續群起而攻,令狐冲非被十五人的兵刃斬成肉醬不可。但任你武功再高,驀然間雙睛被人刺瞎,又如何鎮定得下來?又怎能繼續向敵人進攻?這一十五人便似沒頭蒼蠅一般,亂闖亂走,不知如何是好。令狐冲在千鈞一髮的危機之中,出劍傷人,居然一擊成功,但看到這十五人的慘狀,心下卻不禁又是害怕,又是惻然而生憐憫之情。

  岳不群喝道:「冲兒,將他們挑斷了腳筋,慢慢拷問。」令狐冲應道:「是……是……」俯身去拾長劍,那知適才使這一招時牽動了內力,全身只是發顫,說甚麼也無法抓起長劍,那蒙面老者叫道:「大夥兒右手拾起兵刃,左手拉住同伴腰帶,跟著我去!」十四名蒙面客正在手足無措之際,聽得那老者的呼喝,一齊俯身在地下摸索,不論碰到甚麼兵刃,都隨手拾了起來,也有人摸到兩件而有人一件也摸不到的,各人左手牽住同伴的腰帶,結成一串,跟著那老者七高八低的濺著泥濘而去。華山派眾人除令狐冲外,個個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而令狐冲又是全身脫力,軟癱在地,眼睜睜瞧著這一十五名蒙面客明明已全無還手之力,卻無法將之留住。

  岳不群道:「令狐冲令狐大俠,你還不解開我們的穴道,要大夥兒向你哀求不成?」令狐冲大吃一驚,道:「師……師父,你……你為甚麼跟弟子說笑?我……我立即給師父解穴。」掙扎著站起身來,搖搖晃晃的走到岳不群身前,問道:「師……師父,解甚麼穴?」岳不群心中惱怒之極,只道令狐冲故意放走那十五名蒙面客,又故意拖延,不即替自己解穴,怒道:「不用你費心了!」繼續暗運紫霞神功,衝盪被封的諸處穴道。他自被敵人點了穴道後一直以強勁內力衝聽不休,只是點他穴道之人大是高手,所使的暗勁極是厲害,而且被點的又是「玉枕」、「膻中」、「巨椎」、「肩貞」、「志堂」、「清冷淵」等幾處要緊大穴,經脈運行在這幾處要穴中被阻,紫霞神功威力大減,一時之間竟是衝解不開。

  令狐冲此時手足上無半點力氣,比之一個三歲小兒恐怕猶為不如,想要替師父或師娘解穴,卻是半點力道也使不出來,勉強運力數次,每一次都是眼前金星亂舞,耳中嗡嗡作響,差一點兒便暈了過去,只得坐在岳不群身畔,靜候他自解穴道。這時大雨雖已變小,兀自淅瀝不休,各人身上早已內內外外的淋得濕透。眼見黑夜漸隱,雨也漸漸住了,各人面目慢慢由朦朧變為清楚。岳靈珊等內功較淺之人,只覺朝寒徹骨,難於抵受。岳不群頭頂白霧瀰漫,臉上紫氣大盛,忽然間一聲長嘯,全身穴道盡解。他一躍而起,雙手或拍或打,或點或捏,頃刻間將各人被封的穴道都解開了。

  岳夫人和眾弟子穴道獲解後,有的站直身子,有的舒動筋骨,回思昨晚死裏逃生的情景,當真是恍如隔世。高根明、施戴子等看到梁發身首異處的慘狀,忍不住都是潸然落淚,幾名女弟子更是放聲哭了出來。眾人均道:「幸虧大師哥劍術通神,擊敗了這一批強豪,否則實是不堪設想。」高根明見令狐冲兀自躺在泥濘之中,過去將他扶起身來。

  岳不群臉上不動聲色,淡淡的道:「冲兒,那一十五個蒙面人是甚麼來歷?」令狐冲道:「弟子……弟子不知。」岳不群道:「你識得他們嗎?交情如何?」令狐冲駭然道:「師父,弟子在此以前,從未見過其中任何一人。」岳不群道:「既是如此,為何我命你留了他們下來仔細拷問,你卻聽而不聞,置之不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實在全身乏力,半點力氣也沒有了,此刻……此刻……」說著身子搖幌,顯然單是站立也頗為艱難。

  岳不群哼的一聲,道:「你做的好戲!」令狐冲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雙膝一曲,跪倒在地說道:「弟子自幼孤苦,承蒙師父師娘大恩大德,收留撫養,待弟子便如親生兒子一般。弟子雖然不肖,卻也絕不敢違背師父意旨,有意欺騙師父師娘。」岳不群道:「你不敢欺騙我和你師娘?那你這些劍法,哼哼,是從那裏學來的?難道真是夢中神人所授,突然間從天上掉下來不成?」令狐冲叩頭道:「弟子該死,只因傳授劍法這位前輩,曾要弟子答應,無論如何不可向旁人吐露這套劍法的來歷,即是以師父之尊,師娘之親,也是不得稟告。」

  岳不群冷笑道:「這個自然,你的武功學到了這個地步,怎麼還將師父?師娘瞧在眼裏?我們華山派這點點兒微末功力,如何能當你神劍之一擊?那個蒙面老者不是說過麼?華山派掌門一席,早該由你接掌才是。」令狐冲不敢答話,祇是磕頭,心中思潮起伏:「我若不吐露風太師叔祖傳授劍法的經過,師父師娘終究不能原諒。但男兒漢須當言而有信,田伯光一個採花淫賊,在身受桃谷六仙種種折磨之時,尚自絕不洩漏風太師叔祖的行蹤。令狐冲受人大恩,絕不能背叛於他,我對師父師娘一片忠誠,耿耿之意,天日可表,暫受一時委屈,那又算得甚麼?」當下說道:「師父、師娘,弟子非是膽敢違抗師命,實是心有難言的苦衷。日後弟子去求想這位前輩,請他准許弟子向師父、師娘稟明經過,那時自然絲毫不敢有所隱瞞。」

  岳不群道:「好,你起來吧!」令狐冲又叩兩個頭,待要站起,雙膝一軟,又即跪倒。林平之正在他的身畔,一伸手,將他拉了起來。岳不群冷笑道:「你劍法高明,做戲的本事更加高明。」令狐冲不敢回答,心想:「師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錯怪了我,日後終究會水落石出。此事太也蹊蹺,那也難怪他老人家心中生疑。」他雖受委屈,心中倒無絲毫怨懟之意。眾弟子有的生火做飯,有的就地掘坑,將梁發的屍首掩埋了。用過早飯後,各人從行李中取出乾衣,換了身上濕衣,大家眼望岳不群,今後行止如何聽批示下。各人心中均想:「是不是還要到嵩山去和左盟主評理?封不平既然敗於大師哥劍底,再也無顏來爭這華山派掌門人之位了。可是昨晚這一戰,雖然終究勝了,卻實在勝得尷尬之至。」

  岳不群向夫人道:「師妹,你說咱們到那裏去?」岳夫人道:「嵩山倒不必去了。既然出來了,也不急急的就回華山。」她心中記著桃谷六仙,卻不敢便即回山。岳不群道:「左右無事,四下走走那也不錯,也好讓弟子增長些閱歷見聞。」岳靈珊大喜,拍手道:「好極,爹爹……」但想到梁發師哥甫死,立即如此欣喜,實在甚是不合,只拍了一下手,便即停住。岳不群微笑道:「提到遊山玩水,你最高興了。爹爹索性順你的性,珊兒,你說咱們到那裏去玩的好?」一面說,一面瞧向林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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