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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令狐冲道:「反正我在山上也是等死,便陪你走一道。也說不定老天爺保佑,咱們在山下僱到輕車快馬,七天之間便抵達川北呢。」田伯光笑道:「田某生平作孽多端,不知已害死了多少好人,老天爺為甚麼要保佑我?除非老天爺當真是瞎了眼睛。」令狐冲笑道:「老天爺瞎眼之事也是有的。左右是死,試試那也不妨。」田伯光拍手道:「不錯,令狐兄,你的脾氣很對勁,我死在道上和死在華山之上,又有甚麼分別?下山去找些吃的,最是要緊,我給乾擱在這裏,每日只是撿生栗子吃,嘴裏可真是淡出鳥來。你能不能起身?我來扶你。」他口說「我來扶你」,但自己卻也掙扎不起來,令狐冲待要伸手相扶,手臂上又那有半點力氣?二人黑暗中氣息相聞,可便是動彈不得,越是使力,越是發不出勁。二人掙扎了好半天,終是無用,突然之間,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田伯光道:「田某縱橫江湖,生平無一知己,與令狐兄一齊死在這裏,倒也開心。」令狐冲笑道:「日後我師父見到我二人屍身,定道我二人一番惡鬥,同歸於盡。誰也料想不到我二人臨死之前,居然還稱兄道弟一番。」田伯光伸出手去,道:「令狐兄,咱們握一握手再死。」

  令狐冲不禁遲疑,田伯光此言,明是要與自己結成生死之交的意思,但他是個聲名狼籍的採花大盜,自己卻是名門高徒,如何可以和他結交?當日在思過崖上數次勝他而不殺,還可說是報他數度不殺之德,但到今日還在和他一起廝混,未免太也說不過去,言念及此,一隻右手伸了一半,便伸不過去。田伯光不明他的心意,還道他受傷實在太重,連手臂也難以動彈,大聲道:「令狐兄,你放心好了。田伯光既是結交了你這個朋友,那是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便當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若是傷重先死,田某絕不獨活。」

  令狐冲聽他說得誠摯,心中一凜,尋思:「這人倒很夠朋友,剛才這番言語,決計不假。」當即伸出手去,握住他右手,笑道:「田兄,你我二人相伴,死得倒不寂寞。」

  這句話剛出口,忽聽得身後有人陰惻惻的一聲冷笑,跟著有人說道:「華山派氣宗首徒,竟是墮落至斯,卻去和江湖下三濫的淫賊結交。」田伯光喝道:「是誰?」令狐冲心中暗暗叫苦:「我命在頃刻,死了不打緊,卻連累師父的清譽,當真糟糕之極了。」黑暗之中,只見矇矇朧朧的一個黑影,站在身前,那人手執長劍,閃出忽大忽小的光芒,只聽那人冷笑道:「令狐冲,你此刻尚可反悔,拿這劍去,將這姓田淫賊殺了,無人能責你和他結交。」噗的一聲,將長劍插入地下。令狐冲見這劍劍身闊大,是嵩山派的用劍,便道:「尊駕是嵩山派的那一位?」那人道:「你眼力倒好,我是嵩山派大嵩陽手費四爺門下古昂。」令狐冲道:「原來是古師兄,一向少會。不知尊駕來到敝山,有何貴幹?」

  古昂道:「掌門師伯命我到華山巡查!要看華山弟子是否果如外間傳言這般不堪,嘿嘿,想不到一上華山,便聽到你和這淫賊相交的肺腑之言。」田伯光罵道:「狗賊,你嵩山派有甚麼好東西了?自己不加檢點,卻來多管閒事?」古昂提起足來,砰的一聲,在田伯光頭上重重踢了一腳,喝道:「你死到臨頭,嘴裏還在不乾不淨。」田伯光卻兀自「狗賊、臭賊、直娘賊」的罵個不休。古昂若要取他性命,自是易過探囊取物,只是他偏要先行折辱令狐冲一番,冷笑道:「令狐冲,你和他臭味相投,是決計不殺他的了?」令狐冲大怒,朗聲道:「我殺不殺他,關你什麼事?你有種便一劍把令狐冲殺了,若是沒種,給我乖乖的挾著尾巴,滾下華山去吧。」古昂道:「你是決計不殺他,決計當這淫賊是朋友了?」令孤冲道:「不管我跟誰交朋友,總之是好過跟你交朋友。」田伯光哈哈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妙。」古昂道:「你想激怒了我,讓我一劍把你二人殺了,天下可沒這般便宜之事。我要將你二人衣服剝得赤赤條條地綁在一起,然後點了你二人啞穴,拿到江湖上示眾,說道一個大鬍子,一個小白臉,正在行那苟且之事,被我手到擒來。哈哈,你華山派岳不群假仁假義,裝出一副道學先生的模樣來唬人,從今而後,他還敢自稱『君子劍』麼?」

  令狐冲一聽,登時氣得暈了過去。田伯光罵道:「直娘……」下面一個「賊」字沒出口,腰間穴道上已被古昂踢了一腳,登時啞口無聲。古昂嘿嘿一笑,伸手便去解令狐冲的衣衫。

  忽然身後一個嬌嫩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喂,這位大哥,你幹什麼?」古昂微微一驚,回過頭來,只見一個女子身影,站在自己身後,便道:「你又在這裏幹什麼?」田伯光一聽到那女子聲音,心中大喜,叫道:「小……小師父,你來了好啦。這直娘賊要害…要害你的令狐大哥。」原來這女子正是儀琳。田伯光本來想說,「直娘賊要害我」,但隨即轉念,這一個「我」,在儀琳心中毫無份量,於是隨口改成了「你的令狐大哥」。

  儀琳聽得躺在地下的居然便是「她的令狐大哥」,心中如何不急,立即縱身上前,叫道:「令狐大哥,是你嗎?」古昂見她全神貫注,對自己半點也無防備,左臂一屈,一指便往她脅下點去。手指正要碰到她的衣衫,突然間後領一緊,身子已被人高高提起,竟然離地數尺,古昂大駭,右肘向後撞去,卻撞了個空,跟著左足後踢,又踢了個空。他更是驚駭,雙手反將過去擒拿,便在此時,咽喉中已被一隻大手扼住,登時呼吸為艱,全身再也使不出半點力氣。

  令狐冲悠悠轉醒,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在焦急地呼喚:「令狐大哥,令狐大哥!」依稀是儀琳的聲音。他睜開眼來,星光朦朧下,一張雪白的瓜子臉與自己臉頰相距不過一尺,卻不是儀琳是誰?只聽得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琳兒,這病鬼便是令狐冲麼?」令狐冲循聲向上瞧去,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一個極肥胖極高大的和尚,鐵塔也似的站在當地。這和尚少說也有七尺之高,身披一襲大紅袈裟,雖在黑夜之中,也見到殷紅似血。他左手平伸,將古昂凌空抓起。古昂四肢軟垂,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儀琳道:「爹,他……他便是令狐冲大哥,可不是病夫。」她說話之時,雙目仍是凝視著令狐冲,眼光中流露出愛憐橫溢的神情,似欲伸手去撫摸他的面頰,卻又不敢。令狐冲大奇,心道:「你是個小尼姑,怎地叫這大和尚做爸爸?和尚有女兒已是駭人聽聞,女兒是個小尼姑,那是更加奇怪了。」那胖大和尚呵呵笑道:「你日思夜想,掛念著這個令狐冲,我只道是個如何魁梧奇偉的好男兒,卻原來是躺在地下裝死,受人欺侮不能還手的小膿包。這種病夫,我可不要他做女婿。咱們別理他,這就走吧。」儀琳又羞又急,道:「誰日思夜想了?你……你就是胡說八道。你要走,你自己走好了。你不要……不要……」下面這「不要他做女婿」這幾個字,終究是不能出口。

  令狐冲聽他既罵自己是「病夫」,又罵「膿包」,大是惱怒,說道:「你走就走,誰要你理了?」田伯光甚是焦急,叫道:「走不得,走不得!」令狐冲道:「為什麼走不得!」田伯光道:「我的解藥還在他身上,他一走,我豈不是嗚呼哀哉?」令狐冲道:「我說好陪你一起死,你毒發身亡,我立即自刎便是。」

  那胖大和尚哈哈大笑,聲震山谷,說道:「很好,很好,很好。原來這小子倒是個有骨氣的漢子。琳兒,他很對我胃口。不過,有一件事咱們還得問個明白,他喝酒不喝?」儀琳還未回答,令狐冲已大聲道:「當然喝,為甚麼不喝?老子朝也喝,晚也喝,睡夢中也喝。你見了我喝酒的德性,包管氣死了你這戒葷,戒酒,戒殺,戒偷盜,戒撒謊的大和尚!」

  那胖大和尚呵呵大笑,說道:「琳兒,你跟他說,爹爹的法名叫作什麼。」儀琳微笑道:「令狐大哥,我爹爹法名『不戒』,他老人家雖然身在佛門,但佛門種種清規戒律,一概不守,所以自己取了個法名叫作『不戒』。你別見笑,他老人家喝酒吃葷,殺人偷錢,什麼事都幹,而且還……還生了……生了個我。」說到這裏,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令狐冲朗聲道:「這樣的和尚,才教人瞧著痛快。」他一面說,一面掙扎著站起,總是力有未逮。儀琳忙伸手過去,扶他起來。她雖是個嬌怯怯的妙尼,畢竟是身負武功,別說扶他起來,便是將他整個人提將起來,亦非難事。

  令狐冲笑道:「老伯,你既然什麼都幹,何不索性還俗,還穿這袈裟幹什麼?」不戒道:「這個你就不知道了。我正因為什麼都幹,所以這才做和尚的。我就像你這樣,愛上了一個美貌尼姑……」儀琳插口道:「爹,你又來隨口亂說了。」說這句話時,滿臉通紅,幸好黑夜之中,旁人瞧不清楚。不戒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做就做了,人家笑話也好,責罵也好,我不戒和尚堂堂男子,又怕得誰來?」令狐冲和田伯光齊聲喝采,道:「正是!」

  不戒聽得二人稱讚,大是高興,繼續說道:「這個美貌尼姑,便是她媽媽了。」令狐冲心道:「原來儀琳小師妹的爹爹是和尚,媽媽是尼姑。」不戒繼續道:「那時候我是個殺豬屠夫,愛上了她媽媽,她媽媽從來不睬我,我無計可施,只好去做和尚。當時我心裏想,和尚尼姑是一家人,尼姑不愛屠夫,多半會愛和尚。」儀琳啐道:「爹爹,你一張嘴便是沒遮攔,年紀這樣大了,說話卻還是像孩子一般。」不戒道:「難道我的話不對?不過我當時沒想到,做了和尚之後,可不能跟女人相好啦,連尼姑也不行,要和她媽媽相好,反而更加難了,不想做和尚啦。不料我師父偏偏說我生有什麼慧根,是真正的佛門子弟,不許我還俗,她媽媽也胡裏胡塗的被我真情感動,就這麼生了一個小尼姑出來。冲兒,你今日方便啦,要想同我這個小尼姑相好,不必做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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