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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令狐冲大是尷尬,心想:「儀琳師妹其時為田伯光所困,我路見不平,拔劍相助。她是恆山派清修的女尼,如何能和俗人有什情緣瓜葛?她遣了田伯光和桃谷六仙來邀我相見,只怕是少年女子初次和男子相處,動了凡心,也是有的。這事我可得小心在意,務須及早引避,若是損及華山、恆山兩派的清譽,師父師娘怪責,不在話下,靈珊小師妹更將從此瞧我不起。」

  儀琳大是忸怩不安,說道:「爹爹,令狐大哥早就有了意中人,如何會將旁人放在眼裏,你…你…你今後再也別提這事,沒的教人笑話。」

  不戒道:「這小子另有意中人,氣死我也,氣死我也。」右臂一探,一隻蒲扇般的大手便往令狐冲胸口抓去。令狐冲站也站不穩,如何能夠相避,被他一把抓住,登時提了起來。不戒和尚左手抓住古昂後頸,右手抓住令狐冲胸口,雙臂平伸,便如挑擔般挑著兩人。

  儀琳急叫:「爹爹,快放令狐大哥下來,你不放,我可要生氣啦。」不戒一聽女兒說到「生氣」兩字,登時怕得甚麼似的,將令狐冲放了下來,但口中兀自喃喃:「他又中意那一個美貌小尼姑了?真正豈有此理!」

  他自己畢生愛上了個美貌尼姑,便道世間除了美貌尼姑之外,別無可愛之人。儀琳道:「令狐大哥的意中人,是他的師妹,岳靈珊小姐。」不戒大吼一聲,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響,說道:「姓岳的姑娘,他媽的,有什麼可愛了?下次給我見到,一把捏死了她。」

  令狐冲本就動彈不得,給他提在半空,便如是一隻破布袋般,軟軟垂下,心想:「這不戒和尚是個魯莽匹夫,和那桃谷六仙倒有異曲同工之妙。他說得出,做得到,真要傷害小師妹,那便如何是好?」儀琳大是焦急,叫道:「爹爹,令狐大哥受了重傷,你快設法給治好了。另外的事,慢慢再說不遲。」不戒和尚對女兒之言倒是奉命唯謹,道:「好,治傷就治傷,那有什麼難處?」隨手將古昂身子一拋,卻將令狐冲輕輕放了下來,大聲問道:「你受了什麼傷?」

  令狐冲道:「我給人胸口打了一掌,那倒不要緊……」不戒既性急,又莽撞,不等他說話,便道:「胸口中掌,你又是練武之人,定是震傷了任脈……」令狐冲道:「我給桃谷……」不戒道:「任脈之中,並無甚麼桃谷。你華山派內功不精,不明其理。人身諸穴中,雖有合谷一穴之名,那是屬於手陽明大腸經,在拇指與食指的交界處,和任脈全無關係。好,我給你治任脈之傷。」令狐冲道:「不,不,那桃谷六……」不戒道:「甚麼桃谷六,桃谷七?全身諸穴,只有手三里,足三里,陽陰泉,絲空竹,那裏有桃谷六,桃谷七了。你不可胡言亂語。」隨手一指,點了他的啞穴,說道:「我以精純內功,通你任脈的承漿、天突、膻中、鳩尾、巨闕、中脘、氣海、石門、關元、中極諸穴,包你力到傷愈,休息七八日,立時變成個鮮龍活跳的小夥子。」

  伸出兩隻蒲扇般的大手,右手按在他下顎的承漿穴上,左手按在他小腹的中極穴上,兩股真氣,從兩處穴道中透了進去,突然之間,這兩股真氣和桃谷六仙所留下的六道真氣一碰,他雙手險被震開。不戒大吃一驚,大聲「咦」的叫了起來。儀琳忙問:「爹,怎麼樣?」不戒道:「他身體內有幾道古怪真氣,一、二、三、四,共有四道,不對,又有一道,一共是五道,這五道真氣……啊哈,又多了一道。他媽的,居然有六道之多!只怕還有,哈哈,這可熱鬧之極了!好玩,好玩!我這兩道真氣,就跟你他媽的六道真氣鬥上一鬥!看看到底是誰厲害。再來好了,哼,沒有了,是不是?只有六道,我不戒和尚他奶奶的又怕你這狗賊的何來?」

  他本是市井屠夫出身,入了佛門之後,除了「南無阿彌陀佛」六字之外,沒唸過一句經文,滿口粗言穢語,到老仍是絲毫不改。但見他雙手緊緊按住令狐冲的兩處穴道,自己頭上漸漸冒出白氣,初時尚還大呼小叫,後來內勁越運越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其時天色漸明,但見他頭頂白氣愈來愈濃,直如一團濃霧,將他一個大腦袋圍在其中。過了良久良久,不戒雙手一起,哈哈大笑,突然間笑聲中絕,咕咚一聲栽倒在地。儀琳大驚,叫道:「爹爹,爹爹。」忙過去將他扶起,但不戒身子實在太重,只扶起一半,兩人又一起坐倒。但見不戒全身衣褲都已被汗濕透,口中不住喘氣,道:「我…我…他媽的…我…我…他媽的……」

  儀琳聽他罵出聲來,這才稍稍放心,道:「爹,怎麼啦?你累得很麼?」不戒罵道:「他奶奶的,這小子之身體內有六道厲害的真氣,想跟老子……老子鬥法。他奶奶的,老子催動真氣,將這六道邪門怪氣都給壓了下去,嘿嘿,你放心,這小子死不了。」儀琳芳心大慰,回過臉去,果見令狐冲慢慢站起身來。田伯光笑道:「大和尚的真氣當真厲害,便這麼片刻之間,就治癒了令狐兄的重傷。」不戒聽他一讚,甚是喜歡,道:「你這小子作惡多端,本想一把捏死了你,總算你找到了令狐冲這小子有功,饒你一命,乖乖的給我滾吧。」

  田伯光大怒,罵道:「什麼叫做乖乖的給我滾?他媽的大和尚,你說的是人話不是?你說一個月之內給你找到令狐冲,便給我解藥解毒,這時候又來賴了。田伯光一條命不算什麼,你不給解藥,便是豬狗不如的下三濫臭和尚。」說也奇怪,田伯光如此狠罵,不戒倒也並不惱怒,笑道:「瞧這小子怕死怕成這個模樣,生怕我不戒大師說話不算數,不給解藥。他媽的混小子,解藥給你。」說著伸手入懷,去取解藥,只是適才使力過度,一雙手不住顫抖,將瓷瓶拿在手中,幾次又掉在身上。儀琳伸手過去拿起,拔去瓶塞。不戒道:「給他三粒,服一粒後隔三天再服一粒,再隔六天後服第三粒,這九天中若是給人殺了,可不干大和尚的事。」田伯光從儀琳手中接過解藥,道:「大和尚,你逼我服毒,現下又給解藥,我不罵你已算客氣了,謝是不謝的。令狐兄,你和小師父一定有些言語要說,我去了,咱們後會有期。」說著一拱手,轉身走向下山的大路。令狐冲道:「田兄且慢。」田伯光道:「怎麼?」令狐冲道:「田兄,令狐冲數次承你手下留情,交了你這朋友。有一件事我可要忠言相勸。你若不改過,咱們這朋友可做不長。」田伯光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勸我從此不可再幹奸淫良家婦女的勾當。好,田某聽你的話,天下蕩婦淫娃,所在多有,田某貪花好色,也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婦女,傷人性命。哈哈,令狐兄,衡山群玉院中的風光,不是妙得緊麼?」

  令狐冲和儀琳聽他提到衡山群玉院,不禁臉上一紅。田伯光哈哈大笑,邁步又行,腳下一軟,一個觔斗,骨碌碌的滾出老遠。他掙扎著坐起,取出一粒解藥,吞入腹中,情知毒性若不解除,此生別想走下華山。

  適才不戒和尚將兩道強勁之極的真氣注入令狐冲體內,壓制了桃谷六仙的六道真氣,令狐冲只覺胸口煩惡盡去,腳下勁力暗生,心下甚是喜歡,走上前去,向不戒恭恭敬敬的一揖,道:「多謝大師,救了晚輩一命。」不戒笑嘻嘻的道:「謝倒不用謝,以後咱們是一家人了,你是我女婿,我是你丈人老頭,又謝甚麼?」

  儀琳滿臉通紅,道:「爹,你……你又來胡說了。」不戒奇道:「咦!為甚麼胡說?你日思夜想的記掛著他,難道不是想嫁給他做老婆?就算嫁不成,難道不想跟他生個美貌的小尼姑?」儀琳啐道:「老沒正經,又誰……又誰……」

  便在此時,只聽得山道上腳步聲響,兩個人攜手上山,正是華山派掌門岳不群和他女兒岳靈珊。令狐冲一見又驚又喜,忙迎將上去,叫道:「師父,小師妹,你們又回來啦,師娘呢?」

  岳不群並不答話,向令狐冲瞧了一眼,臉上冷冰冰地,竟無一絲暖意,向不戒和尚一拱手,道:「這位大師上下如何稱呼?不知來自何處名山寶剎!光降敝處,有何見教?」不戒道:「我…我叫做不戒和尚,光降敝處,是…是找女婿來啦。」說著向令狐冲一指,他是屠夫出身,不懂文謅謅的客套,岳不群謙稱「光降敝處」,他也照樣說「光降敝處」。岳不群不明他的底細,又聽他說什麼「找女婿來啦」,只道是有意戲侮自己,心下甚是惱怒,只是他修養甚好,臉上不動聲色,道:「大師說笑了。」眼見儀琳一上來便向自己行禮,說道:「儀琳師侄,不須多禮。你來華山,是奉了師尊之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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