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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令狐冲力氣已衰,再也支持不住,仰後便倒,砰的一聲,後腦重重撞在炕上,卻也不覺疼痛。陸大有可又嚇了一跳,道:「大師哥,我讀給你聽。」拿起那部「紫霞秘笈」,翻開第一頁來,讀道:「凡人之患,在性暴、性淫、性奢、性酷、性賊。暴則氣奔而攻神,是故神擾而氣竭。淫則精漏而魂疲,是故精竭而魂消。奢則真離而魄穢,是故命近而靈失。酷則喪仁而自攻,是故性失而情虛。賊則心鬥而意亂,是故內戰而外絕。此五事者,皆是截身之刀鋸,剮命之斧斤矣。」

  令狐冲道:「你在讀些什麼?」陸大有道:「那是紫霞秘笈的第一章。下面寫著道……」他繼續道:「舍爾五性,返諸柔善,閉諸淫,養汝神,放諸奢,從至儉,節伙食,去羶腥,鳴天鼓,飲玉漿,蕩華池,叩金粱,按而行之,當有小成。」令狐冲怒道:「這是我派不傳之秘,你胡亂誦讀,大犯門規,快快收起。」陸大有道:「大師哥,大丈夫事急之際,須當從權,豈可拘泥小節。眼見是救命要緊。我再讀給你聽。」上面只是第一章的總則,下面便詳敘氣功的練法,如何「鳴天鼓,飲玉漿」,又如何「蕩華池,叩金梁」。

  令狐冲只聽得幾句,便知這確是「紫霞秘笈」真本,其中所說鳴天鼓、飲玉漿、蕩華池、叩金梁等語,小時偶爾曾聽師父師娘說起過,只是不明其意,此時一聽,才知是本派上乘內功中的種種關竅。他突然提高嗓子,大聲喝道:「住口!」

  陸大有一呆,抬起頭來,道:「大師哥,你……你怎麼了?什麼地方不舒服?」令狐冲怒道:「我聽著你讀師父的內功秘笈,周身都不舒服。你是要陷我成為一個不忠不義之徒,是不是?」陸大有愕然道:「不,不,怎麼會不忠不義?」令狐冲道:「這部紫霞秘笈,當日師父曾攜到思過崖上,想要傳我,但發覺我練功的路子固然不合,資質……資質也是不對,這才改變了主意……主意……」他說到這裏,氣喘吁吁,很是辛苦。陸大有道:「這一次是為了救命,又不是偷練武功,那……那有什麼關係?」令狐冲道:「咱們做弟子的,是自己性命要緊,還是師父的旨意要緊?」陸大有道:「師父師娘要你活著,那是最最要緊的事了,何況……何況,師妹黑夜奔波,這一番情意,大師哥,你如何可以辜負了?令狐冲胸口一酸,淚水似欲奪眶而出,將臉轉向裏床,道:「正因為是她……是她拿來給我,我令狐冲堂堂丈夫,豈受人憐?」他這一句話一出口,不由得全身一震,心道:「原來我內心深處,是在怨恨小師妹和林師弟好,對我冷淡,令狐冲啊令狐冲,如何這等小氣?」但想到岳靈珊一到天明,便和林平之會合,遠征嵩山,一路上都是並肩而行,途中不知將說多少言語,不知將唱多少山歌,胸中酸楚無論如何難以消散。

  陸大有道:「大師哥,你這可是想左了,小師妹和你自幼一起長大,你們……你們便如是親兄妹一般。」令狐冲心道:「我便不要和她作親兄妹一般。」只是這句話難以出口,卻聽陸大有續道:「我再讀下去,你慢慢聽著,一時記不住,我便多讀幾遍。凡人之患,在性暴、性淫、性奢、性酷……」令狐冲厲聲道:「不許讀。」陸大有道:「是,是,大師哥,為了盼你迅速痊癒,今日小弟只好不聽你的話了。違背師命的罪責,全由我一人承當。你執意不肯聽,是我執意讀給你聽的。這部紫霞秘笈,你一根手指頭都未碰過,秘笈上所錄的心法,你一個字也未曾瞧在眼裏,你有什麼罪過?你是臥病在床,這叫做身不由主,是我陸大有強迫你練的。凡人之患,在性暴、性淫、性奢、性酷、性賊……」跟著便滔滔不絕的讀了下去。

  令狐冲待要不聽,可是一個字一個字鑽入耳來。他身體內六道真氣,兀自在衝突鼓盪,自制之力甚是薄弱,知道過不了幾個時辰,陸大有便會將這部「紫霞秘笈」從頭至尾的念完,自己縱然決心不練,卻也已負擔了偷窺師書的罪名。若是自己傷重而死,旁人不知自己決心不練,還道是練而不成,豈非更教旁人笑歪了嗎?陸師弟原是一片好心,要救自己,我反正要死,可不能由此而陷他於不義。

  他突然之間,大聲呻吟。陸大有驚問:「大師哥,覺得怎樣?」令狐冲道:「你將我……我枕頭……枕頭墊一墊高。」陸大有道:「是。」伸出雙手去墊他枕頭。令狐冲一指倏出,凝聚力氣,正戳在他胸口的膻中穴上。

  陸大有伸出雙手替令狐冲墊高枕頭,胸口門戶大開,再說又那裏料得到這位親若兄弟的大師哥竟會突然向自己下手,是以令狐冲雖在重病之中,仍是一戳即中。陸大有哼也沒哼一聲,便軟軟的垂在炕上。令狐冲苦笑道:「六師弟,這可對不住你了。你在炕上躺幾個時辰,穴……穴道自解。」他慢慢掙扎著起床,向那部「紫霞秘笈」凝神瞧了半晌,嘆了一口氣,走到門邊,提起倚在門角的那根門閂,當作拐杖,支撐著走了出去。陸大有大急,叫道:「大…大…到…到…到…那…那…去…去…」他心中想說:「大師哥,你到那裏去?」苦在要穴被制,給人重手點中,那裏還能開口?但令狐冲氣力微弱,這一點只能令他手足麻軟,並沒教他全身癱瘓。

  令狐冲回過頭來,說道:「六師弟,令狐冲要走得遠遠地,離開這部『紫霞秘笈』越遠越好,別讓旁人見到我的屍身橫在秘笈之旁,說我偷練神功,未成而死……」說到這裏,心頭熱血翻湧,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出。他不敢再開口說話,只怕稍有耽擱,從此氣力衰敗,再也無法離開這間小舍,當下撐著門閂,一步一停,喘幾口氣,再向前行。他一來年青力壯,二來憑著一股強悍之氣的支持,終究還能邁步,慢慢遠去。

  他拖得十餘丈,便拄閂喘息一會,大半個時辰之中,已行了半里有餘,只覺眼前金星亂冒,天旋地轉,身子便欲摔倒,忽聽得前面草叢之中,有人在大聲呻吟。令狐冲一凜,黑暗中看不見誰,心想在這華山絕頂的,自然是友非敵,問道:「是誰?」聽得那人大聲說道:「是令狐冲麼?我是田伯光。」跟著又大聲呻吟,顯是身受劇痛,令狐冲驚道:「田……田兄,你……怎麼了?」田伯光道:「我快死啦!令狐兄,請你做做好事,哎唷……哎唷……,一劍將我殺了。」他說話之中,夾雜著大聲呼痛,但語音仍是十分洪亮。令狐冲道:「你……你……受了傷麼?」雙膝一軟,一交摔倒,滾在路旁。田伯光吃了一驚,道:「你也受了傷麼?哎唷,哎唷,是誰害你的?」令狐冲道:「一言難盡。田兄……田…兄,卻又是誰傷了你?」田伯光道:「唉,不知道!」令狐冲道:「怎麼不知道?」田伯光道:「我正在這道上行走,忽然之間,兩隻手兩隻腳被人抓住,凌空提了起來,我也瞧不見是誰有這樣的神通,哎唷……」令狐冲笑道:「原來又是桃谷六仙。我…我也是給他們搞的。啊喲,田兄,你不是跟他們作一路麼?」田伯光道:「什麼作一路?」

  令狐冲道:「你來邀我去見儀……儀琳小師妹,他…他們也來邀我去見……她……」一面說,一面喘氣。田伯光從草叢中爬了出來,搖頭罵道:「他媽的,當然不是一路。他們上華山來找一個人,問我這人在那裏。我問他們找誰,他們說,他們已經抓住了我,是他們問我,不應該是我問他們。如果是我抓住了他們。那就是我問他們,不是他們問我了,他們……哎唷……他們說,我若是有本事,不妨將他們抓了起來,那……那就可以問他們了。」

  令狐冲哈哈大笑,笑得兩聲,氣息不暢,便笑不下去了。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臉朝地下,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將他抓起啊,真是他奶奶的胡說八道。」

  令狐冲心想:「如此強辭奪理,纏夾不清,正是桃谷六仙的本色。」問道:「後來怎樣?」田伯光道:「我說:『我又不想問你們,是你們自己在問我。快放我下來。』其中一人說:『既將你抓了起來,若不將你撕成四塊,豈不損了我六位大英雄的威名?』另一人道:『撕成四塊之後,他還會說話不會?』一人道:『當然不會說話。咱們六兄弟將之撕成四塊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幾時聽到撕開之後,又會說話?」又一人道:『所以不說話,乃是我們不去問他之故。若是有事問他,諒他也不敢不答。』另一道:『他既已成為四塊,還怕什麼?還有什麼敢不敢的?難道還怕咱們將他撕成八塊?』先前一人道:『撕成八塊,此事非同小可,咱們的功夫,只怕還不到這個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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