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笑傲江湖 | 上頁 下頁
九五


  岳不群接著道:「氣劍二宗之爭,雖然劇烈,但正邪是非,最終必然分明。三十年前,劍宗一敗塗地,退出了華山一派,由為師執掌門戶,直至今日,相安無事。不料前數日竟有本派的棄徒劍宗封不平、成不憂等人,不知使了什麼手段,竟騙信了五嶽劍派的盟主左盟主,手持令旗,來奪華山掌門之位。為師接任我派掌門多年,俗務紛紜,五派聚會,更是口舌甚多,早想退位讓賢,以便靜下心來,精研我派上乘氣功心法,有人肯代我之勞,原是求之不得之事。」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五弟子高根明接口道:「師父,劍宗封不平這些棄徒,均已入了魔道,和魔教之徒不相上下。他們便要再入我門,也是萬萬不許,怎能任由他們痴心妄想的來接掌本派門戶?那豈不是要將我派毀於一旦嗎?」勞德諾、蔣發、施戴子等都道:「絕不容這些大膽狂徒的陰謀得逞。」

  岳不群見眾弟子群情激昂,微微一笑,道:「我自己做不做這掌門,實是小事一件。只是劍宗的左道之士若是統率了我派,華山一派數百年來博大精純的武學毀於一旦,咱們死後有何面目去對本派的列代先輩?而華山派的名頭,從此也將在江湖上為人所不齒了。」勞德諾等齊道:「師尊之言甚是。」岳不群道:「單是封不平這幾個劍宗之士,那也殊不足慮,只是他們既請到了五嶽劍派的令旗,又勾結了嵩山、泰山、恆山、衡山各派的人物,倒是不可小覷了。因此上……」他目光向眾弟子一掃,說道:「咱們即日動身,上嵩山去見左盟主,和他評一評這個道理。」

  眾弟子聽了,心頭都是一凜。嵩山派乃五嶽劍派之首,嵩山掌門左冷禪更是當今武林中第一位人物,武功固是出神入化,為人尤富智謀,機變百出,江湖上中聽到「左盟主」三字,無不惕然。岳不群居然要親上嵩山去「評理」,實是大出眾人意料之外,要知武林中所謂「評理」,並非單是「評」一「評」就算了事,一言不合,往往繼之以動武。眾弟子均想:「師父武功雖高,未必是左盟主的對手,何況嵩山派左盟主的師弟共有十餘人之多,武林中號稱『嵩山十三太保』,大嵩陽手費彬雖然逝世,也還剩下一十二人。這一十二人無一不是武功卓絕的高手,絕非華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對敵。咱們貿然上嵩山去生事,豈非太也鹵莽?」群弟子心中雖這麼想,但誰也不敢開口說話。

  岳夫人性格暴躁,腦子卻是半點也不胡塗,一聽丈夫之言,立時暗暗叫好,心想:「師哥此計大妙,咱們為了逃避桃谷五怪,捨華山根本之地而遠走他方,江湖上日後必知此事,咱華山派顏面何存,但若上嵩山評理,旁人得知,反而欽佩咱們的膽識了。左盟主並非蠻不講理之人,上得嵩山未必便須拚死,儘有迴旋餘地。」當即說道:「正是,封不平他們持了五嶽劍派的令旗,上華山來囉唆,焉知這令旗不是偷來盜來?就算令旗真是左盟主所頒,咱們華山派自身門戶之事,他嵩山派也管不著。嵩山派雖然人多勢眾,左盟主武功蓋世,咱華山派卻也是寧死不屈。那一個膽小怕死,就留在這裏好了。」

  群弟子聽師娘這麼說,那一個敢自承膽小怕死,都道:「師父師娘有命,弟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岳夫人道:「如此甚好,事不宜遲,大夥兒收拾收拾,半個時辰之內,立即下山。」

  當下她又去探視令狐冲的病勢。見他氣息奄奄,命在頃刻,心下雖是悲痛,但此刻華山派大禍臨頭,桃谷五怪隨時都會來,絕不能為了令狐冲一人而令全派上下盡數覆滅,當即命陸大有將令狐冲移入後進小舍之中,好生照料,說道:「大有,我們為了本派百年大計上嵩山去向左盟主評理,此行大是凶險,只盼在你師父主持之下,得以伸張正義,平安而歸。冲兒傷勢甚重,你好生照看。若是有外敵來侵,你們儘且忍辱避讓,不必枉自送了性命。」陸大有含淚答應了。

  他在山口躬身送了師父師娘和一眾師兄弟下山,悽悽惶惶的回到令狐冲躺臥的小舍,偌大一個華山絕頂,此刻只剩下一個昏昏沉沉的大師哥和孤孤零零的一個自己,眼見暮色漸深,不由得心生驚懼。

  他到廚下去煮了一鍋粥,盛了一碗,扶起令狐冲來喝了兩口。喝到第三口時,令狐冲將粥噴了出來,白粥變成了粉紅之色,卻原來連胸中鮮血也噴出來了。陸大有甚是惶恐,扶著他重行睡倒,放下粥碗,望著黑沉沉的窗外只是發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但聽得遠處傳來幾下貓頭鷹的夜啼,朦朦朧朧的,更感怖意。陸大有心想:「聽人言道,夜貓子啼叫,是在數病人的眉毛,若是眉毛的根數給牠數清楚了,病人便死。」當即用手指醮些唾沫,去塗在令狐冲的雙眉之上,好教貓頭鷹難以數清,靜夜之中,越想越怕,不禁又用手指醮些唾沫,去塗寫了自己的眉毛。忽聽得上山的路上,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陸大有噗的一聲,吹熄爐火,拔出長劍,守在令狐冲床頭。但聽那腳步聲越奔越近,竟是直奔這小舍而來,陸大有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脖子中跳將出來,暗道:「敵人竟知大師哥在此養傷,那可糟糕之極,我怎生護得大師哥周全?」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低聲叫道:「六猴兒,你在屋裏嗎?」竟是岳靈珊的口音。

  陸大有大喜,忙道:「是小師妹麼?我……我在這裏。」忙晃火摺去點油燈,興奮之下,竟將燈盞中的燈油潑了一手。岳靈珊推門進來,道:「大師哥怎麼了?」陸大有道:「又吐了好多血。」

  岳靈珊走到床邊,伸手摸了摸令狐冲的額頭,只覺著手火燙,皺眉道:「六猴兒,你也不給大師哥抹了口邊的血。」陸大有道:「是,是。」取過手巾要去揩抹。岳靈珊接了過來,輕輕替令狐冲抹了口邊鮮血。令狐冲突然說道:「多謝你,小……小師妹。」岳靈珊見他雙目緊閉,沒料到他竟會開口說話,不由得又驚又喜,道:「大師哥,你覺得怎樣?」令狐冲道:「六……六把刀子,在……在割切我的五臟六腑。」

  岳靈珊從懷內取出一個布包來,低聲道:「大師哥,這是『紫霞秘笈』,爹爹說道……」令狐冲道:「紫霞秘笈?」岳靈珊道:「正是,爹爹說,你身上中了旁門高手的內力,須得以本派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來予以化解。六猴兒,你一個字一個字的讀給大師哥聽,你自己可不許練,否則給爹爹知道了,哼哼,你自己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陸大有大喜,道:「我是什麼胚子,怎敢練本門的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小師妹儘管放心好啦。恩師為了救大師哥之命,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大師哥這可有救了。」岳靈珊道:「這事你可對誰也不許說。這部秘笈,我是從爹爹枕頭底下偷出來的。」陸大有驚道:「你偷師父……師父的內功秘笈?他老人家發覺了那怎麼辦?」岳靈珊道:「什麼怎麼辦?難道還能將我殺了?至多不過罵我幾場,打我一頓。倘若由此救了大師哥,爹爹媽媽一喜歡,什麼也不計較了。」陸大有道:「是,是!眼前是救命要緊。」令狐冲忽道:「小師妹,你帶回去,還……還給師父。」岳靈珊奇道:「為什麼?我好不容易偷到秘笈,黑夜裏幾十里山道趕了回來,你為什麼不要?這又不是偷學功夫,那是救命啊。」陸大有也道:「是啊,大師哥,你也不用練全,練到把六怪的邪氣化除了,便將秘笈繳還給師父,那時師父多半便會將秘笈傳你,你是我派的掌門大弟子,這部紫霞秘笈不傳你又傳誰了?只不過是遲早之分,打什麼緊?」

  令狐冲道:「我……我寧死不違師命。師父說過,我不能……不能學這紫霞神功。小……小師妹,小……小師妹……」他連叫了兩聲「小師妹」,一口氣接不上來,又暈了過去。

  岳靈珊探他鼻下,雖是呼吸微弱,仍有氣息,嘆了口氣,向陸大有道:「大師哥這麼固執,難道爹爹真是見死不救,眼睜睜的讓他去死麼?我趕著要回去,天光時若是回不到客店,爹爹媽媽可要急死了。你勸勸大師哥,要他無論如何得聽我的話,修習這部紫霞秘笈。別……別辜負了我……」說到這裏,臉上一紅,道:「我這一夜奔波的辛苦。」陸大有道:「我一定勸他。小師妹,師父他們住在那裏?」岳靈珊道:「咱們在白馬驛的客店住。」陸大有道:「那已是六十里了,小師妹,這來回一百二十里的黑夜奔波,大師哥永遠不會忘記。」岳靈珊眼眶一紅,道:「我只盼他身子迅速復元,就心滿意足了。這件事他記不記得,有什麼相干?」說著雙手捧了「紫霞秘笈」,放在令狐冲的床頭,向他注視片刻,奔了出去。

  又隔了一個時辰,令狐冲這才醒轉,眼沒睜開,便叫道:「小……師妹,小師妹。」陸大有道:「小師妹已經走了。」令狐冲大叫一聲:「走了?」突然坐起身來,一把抓住了陸大有胸口的衣服。陸大有嚇了一跳,道:「是,小師妹下山去了,她……她說若不在天光之前回到客店,只怕師父師娘擔心,大師哥,你躺下歇歇。」令狐冲對他的話聽而不聞,自言自語的道:「她……她走了,她和林師弟一起去了?」陸大有道:「她是和師父師娘在一起。」

  令狐冲雙眼發直,向前瞪視,臉上肌肉抽搐。陸大有害怕起來,又不敢掙扎,只得低聲道:「大師哥,小師妹對你關心得很,半夜三更從白馬驛回山來,她一個小姑娘家,來回奔波一百二十里,對於這番情義,可重得緊哪。她臨去時千叮萬囑,要你無論如何,得修習這部紫霞秘笈,別辜負了她……她對你的一番心意。」令狐冲道:「他這樣說了?」陸大有道:「是啊,難道我還敢向你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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