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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第三十回 藉詞避禍

  岳不群自練成紫霞神功以來,每天行功,身上從未滲過一點汗水,這時一抹額頭,竟是濕透了半塊手帕,連岳夫人也是大為駭然。岳不群問林平之道:「福州沒有葵花巷?可有桂花巷,或是甚麼聲音相似的地名?」林平之想了一會,道:「沒有。」岳夫人道:「那麼你家老宅在甚麼地方?」林平之道:「我曾祖從前住在向日坊,後來……」岳不群插口道:「向日坊,向日坊。向日葵,那便是葵花了,看來向日坊又名葵花巷。」林平之道:「是,多半是弟子年紀小,不知道向日坊的別名。打從我祖父手上,鏢局子翻建大了,我家就一直住在鏢局子裏。」岳不群道:「這就是了。」岳夫人道:「你爹爹說老宅中的物事,那是甚麼?」岳不群道:「這事慢慢再說。」向林平之和岳靈珊道:「你們陪著大師哥,他病情若是有變,立即稟告。」林岳二人答應了。

  岳不群向夫人使個眼色,回入自己房中,掩上了門,低聲道:「師妹,你想那是甚麼物事?」岳夫人道:「他老宅中物事成千上萬,碗碗碟碟,我怎知是甚麼東西?」岳不群道:「他說的是『翻閱』二字。」岳夫人立時省悟,道:「啊,是了,是他家的『辟邪劍譜』。」岳不群道:「如果說的是『辟邪劍譜』。為甚遠林震南總鏢頭臨死時諄諄叮囑,千萬不可翻閱,否則禍患無窮?」岳夫人微笑道:「這個謎兒也不難猜。他林家的『辟邪劍法』稀鬆平常,就算學成了,那也是克敵不足,徒召殺身之禍,林震南所以只教他兒子保有祖物,卻不可學,他自身的經歷便是明證。」岳不群沉吟不語。岳夫人知道丈夫比自己見事明白得多,見他不置可否,多半是自己的想法錯了,道:「那麼到底是甚麼道理?他便是喜歡賣關子。」

  岳不群道:「到底是甚麼道理,我可也想不通,當年平之的曾祖林遠圖前輩以七十二路辟邪劍法縱橫江湖,罕逢敵手,故老相傳,絕非虛偽。連青城派余滄海的師父長青子也敗在他的手下,則真正的辟邪劍法,絕非平之所演的這等凡俗。而且我疑心林震南總鏢頭所說的物事,恐怕尚不是指辟邪劍譜而言。」岳夫人道:「這事奇了,不是指辟邪劍譜,又是指甚麼?」岳不群翻開枕頭,取出一隻鐵盒,打開鐵盒,拿出一本錦面冊子來。岳夫人更是奇怪,道:「難道他林家也有『紫霞秘笈』?」岳不群微笑道:「這『紫霞秘笈』是我派不傳之秘,他林家怎麼會有?」翻開「紫霞秘笈」最後一頁,指著最後的十六個字道:「你看。」

  岳夫人順著他手指看去,見那十六個字寫的是:「紫霞秘笈,入門初基。葵花寶典,登峰造極。」岳夫人和他同門學藝,師父雖未以這部「紫霞秘笈」相示,但成婚之後,夫婦間自是甚麼都不相瞞,岳夫人早已翻閱過許多遍。只是練這「紫霞神功」時禁忌既多,進境又是極緩,岳夫人於這種水磨功夫極不耐煩,練了幾月後毫無成績,便拋下不練了。這十六個字,她也早已見到過的,其時心想,連練「入門初基」的「紫霞秘笈」也練不成,還談甚麼「登峰造極」的「葵花寶典」?她素來粗枝大葉,當時看了之後,也不放在心上,此刻見丈夫說了出來,心念一動,脫口而出的道:「葵花寶典?福州城中的葵花巷,難道與葵花寶典有甚麼干係?這世上當真有一部葵花寶典麼?」

  岳不群神色肅然,道:「這部『紫霞秘笈』,字字皆是本派第十四代祖師及師祖親筆所書,我一句一句的練將下來,其中確有無窮的妙境。最後這十六個字和秘笈其餘的字跡一模一樣,絕非虛假。」岳夫人嘆了口氣,道:「當世就算真有『葵花寶典』,定然艱深無比,只怕也是無人能夠練得成了。」岳不群道:「這個……」說了這兩字,便不往下說了。

  岳夫人道:「師哥,這六怪既是伏下這條毒計,定然去而復來,你若和他們硬拚,雖然未必便輸,但若有個失閃,豈不是……豈不是……」岳不群搖頭道:「『未必便輸』四字,談何容易?以我夫婦敵他二人,不過打個平手,敵他三人,便已輸定了。他五人齊上,咱夫婦實無半分招架之力。」岳夫人本來也知自己夫婦並非這五怪的敵手,但知道丈夫近年來練成紫霞神功後,功力大進,總還存著個僥倖之心,這時聽他如此說,登時大為焦急,道:「那……那怎麼辦?難道咱們便束手待斃不成?」岳不群道:「師妹,你可別喪氣,大丈夫能屈能伸,勝負之數,並非決於一時。」

  岳夫人道:「你說咱們逃走?」岳不群道:「不是逃走,是暫時避上一避。敵眾我寡,咱夫婦只有二人,如何敵得過他五人聯手?何況你已殺了一怪,咱們其實已經大佔上風,暫且避開,並不墮了華山派的威風。再說,只要咱們誰也不說,外人也未必知道此事。」岳夫人道:「我雖殺了一怪,冲兒性命難保,也只……也只扯了個直。冲兒……冲兒……」

  令狐冲自幼由她撫養長大,便如親生兒子一般,想到他性命不保,不由得心中大為酸楚,哽咽著道:「師哥,就依你的話,咱們帶了冲兒一同走,慢慢設法替他治傷。」

  岳不群沉吟不語。岳夫人急道:「你說不能帶了冲兒一起走?」岳不群道:「冲兒身上傷勢極重,帶了他趲程急行,不到半個時辰便送了性命。」岳夫人道:「那……那怎麼辦?當真沒法子救他性命了麼?」岳不群嘆了口氣,道:「唉,當日我一片誠心,要將紫霞神功傳授於他,豈知陰差陽錯,他竟會胡思亂想,使出古裏古怪的劍法來,誤入劍宗的魔道,才令我打消了傳授神功之意。當日他若是習了這部秘笈,即使只練得一二頁,此刻也已能自行調氣療傷,不致為這六道旁門真氣所困了。」

  岳夫人立即站起,道:「事不宜遲,師哥,你立即去將紫霞神功傳他,就算他在重傷之下,無法全然領悟,總也勝於不練。」岳不群拉住她手,柔聲道:「師妹,我愛惜冲兒,和你並無二致。可是你想,我若是此刻將紫霞秘笈交了給他,這桃谷五怪轉眼便找上山來,冲兒無力自衛,咱華山派這部鎮山之寶的內功秘笈,豈不是一轉手便落入五怪手中?這些旁門左道之士得了我派的正宗內功心法,那還不如虎添翼,為禍天下,再也不可復制,我岳不群可真成為千古罪人了。」岳夫人心想丈夫之言無可辯駁,不禁怔怔的流下淚來。

  岳不群道:「這五怪行事飄忽,人所難測,當真是事不宜遲。咱們立即動身。」說著將「紫霞秘笈」往懷中一揣,推門而出。只見岳靈珊便就在門外,說道:「爹爹,大師哥似乎……似乎不成了。」岳不群驚道:「怎麼?」岳靈珊道:「他口中胡言亂語,神智越來越是不清了。」岳不群問道:「他胡言亂語些什麼?」

  岳靈珊臉上一紅,道:「我也不明白他胡言亂語些什麼?」原來令狐冲體內受桃谷六仙六道真氣的交攻煎逼,神智一時清醒,一時迷糊,昏昏沉沉之中,見到岳靈珊站在眼前,其時失卻了自制之力,便道:「小師妹,我……我想得你好苦,你是不是愛上了林師弟,再也不理我了。」岳靈珊萬不料他竟會當著林平之的面問出這句話來,不由得雙頰飛紅,忸怩之極,只聽令狐冲又道:「小師妹,我和你自幼一塊兒長大,一同遊玩,一同練劍,我……我實在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你。你惱了我,要打我罵我,便是用劍在我身上刺幾個窟窿,我也無半句怨言。只是你別這麼冷淡,不睬我……」這一番話,幾個月來在他心中不知已翻來覆去的想了多少遍,若在神智清醒之時,縱然只和岳靈珊一人獨處,也決計不敢說出口來。此時只覺飄飄盪盪的不知置身何處,什麼男女之嫌禮法之防,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竟將內心深處的言語,全都說了出來。

  林平之覺得甚是尷尬,低聲道:「我出去一會兒。」岳靈珊道:「不,不!你在這裏瞧著大師哥。」奪門而出,奔到父母房外,正聽到父親說起以「紫霞秘笈」療傷之事。

  岳不群道:「你傳我號令,大家在祖先堂上聚集。」岳靈珊應道:「是,大師哥呢?誰照料他?」岳不群道:「你叫大有照料。」岳靈珊應了,即去傳令。片刻之間,華山群弟子都已在祖先堂上按序站立。

  岳不群在居中的交椅上坐下,岳夫人則坐在側位。要知若在內堂,夫妻一體,二人並坐,這祖先堂是華山歷代掌門人處分派中事務的所在,岳不群是掌門,岳夫人屬他管轄,只得側坐了。岳不群一瞥之間,見群弟子除令狐冲陸大有二人外,均已到齊,便道:「我派上代前輩之中,有一些人練功時誤入歧途,一味精練劍法,忽略了氣功。殊不知天下上乘武功,無不以氣功為根基,若是氣功練不到家,劍法再精終究不能登峰造極。可嘆這些前輩執迷不悟,自行其是,居然自成一宗,稱為華山劍宗,而指我正宗功夫為華山氣宗。氣宗和劍宗二宗之爭,遷延數十年,大大阻撓了我派的發揚光大,實堪浩嘆。」他說到這裏,長長嘆了口氣。岳夫人心道:「那五個怪人轉眼便到,你卻還在這裏慢條斯理的述說舊事,那才是實堪浩嘆呢!」向丈夫橫了一眼,卻不敢插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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