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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桃谷六仙天真爛漫,不明世務,說這幾何話純是一片好意,可是聽在岳不群這樣一位武學宗師的耳中,自是極大的侮辱。幸好岳不群是個彬彬君子,修養極好,心中雖已十分惱怒,臉上仍只是淡淡一笑,道:「這個多謝了。」桃幹仙道:「多謝是不必的。我們桃谷六仙既然當你是朋友,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桃實仙道:「我這就施展幾手,讓你們華山派上下,大家一齊大開眼界如何?」

  岳夫人聽他們言語放肆,心下早已憤怒之極,這時再也忍耐不住,長劍一起。劍尖便已指向桃實仙的胸口,凝劍不發,叱道:「好,我來領教你兵刃上的功夫。」桃實仙笑道:「桃谷六仙向來不用兵刃,你既說仰慕我們的武功,此節如何不知?」岳夫人只道他這句話又是辱人之言,道:「我便是不知。」長劍陡地刺出。

  岳夫人原是華山派氣宗中的高手,這一劍出手既快,劍上氣勢亦是凌厲無比。桃實仙本來對她沒半分敵意,全沒料到她說刺便刺,劍尖在瞬息之間已刺到了他心口,大驚之下,急忙閃身。但岳夫人這一劍實在來得太快,噗的一聲,透胸而入。桃實仙一掌擊出,打在岳夫人的肩頭。岳夫人身子一晃,退後兩步,脫手鬆劍,那長劍插在桃實仙胸中,兀自搖晃不絕。桃根仙等五人齊聲大呼。桃枝仙心驚膽戰,抱起桃實仙轉身便逃,身形一閃,便已在數十丈外。餘下四仙倏地搶上,迅速無倫的抓住了岳夫人雙手雙足,提了起來。

  岳不群知道這四人跟著便是往四下一分,將岳夫人的身子撕成四塊,饒是他臨事不驚,當此情景之下。長劍向桃根仙和桃葉仙分刺之時,手腕竟也發顫。令狐冲身在擔架,眼見師娘處境凶險無比,也不知從那裏來的一股力道,一躍而起,大叫:「不得傷我師娘,否則我便自絕經脈。」這兩句話一叫出,口中鮮血狂噴,立時暈了過去。

  桃根仙避開了岳不群的一劍,說道:「那小子要自絕經脈,這可使不得,饒了婆娘。」四仙放下岳夫人,牽掛著桃實仙的傷勢,四兄弟竟似心意相通,也不出言商量,不約而同的追趕桃枝仙和桃實仙而去。

  岳不群和岳靈珊同時趕到岳夫人身邊,待要伸手相扶。岳夫人已一躍而起,驚怒交集之下,臉上更沒半點血色,身子不住發顫。岳不群低聲道:「師妹不須惱怒,咱們定當報仇。這六人是大勁敵,幸好你已殺了其中一人。」岳夫人驚魂略定,想起當日成不憂被這桃谷六仙分屍之時,一顆心反而跳得更加厲害了,道:「這……這……這……」說了三個「這」字竟爾再也說不出話來。岳不群知道妻子這次受驚著實不小,道:「珊兒,你陪媽媽進房去洗個臉,休息休息。」再去看令狐冲時,只見他臉上胸前,全是鮮血,呼吸低微,已是出氣多,入氣少,眼見難活了。

  岳不群伸手按住他後心靈台穴,欲以深厚內力為他續命,甫一運氣,突覺他體內幾股詭奇之極的內力反擊出來,險險將自己手掌震開。岳不群紫霞神功已成,武林之中,以內力而論,算得是少有匹敵的高手,但令狐冲體內這幾股詭奇內力居然撞得他右臂為之一震,實令他大為駭異,他隨又發覺,這幾股古怪內力在令狐冲體內,竟然自行也在互相撞擊,衝突不休。

  岳不群再伸掌按到令狐冲胸口的膻中穴上,掌心又是劇烈的一震,這一下令他驚駭更甚,但覺令狐冲體內這幾股真氣斜行逆生,正是旁門中極高的內功。每一股真氣雖較自己的紫霞神功略遜,但只須兩股合而為一,或是分進合擊,則自己便無可抵禦,再一仔細辨認,察覺他體內真氣共分六道,遊生於奇經八脈間的更是霸道之極,岳不群只怕自己大耗內力,不敢多按,撤掌尋思:「這真氣共分六道,自是那六個怪人注入冲兒體內的了。這六怪用心險惡,竟將各人內力分注六道經脈,要冲兒吃盡苦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要知桃谷六仙各憑己意替令狐冲治傷,結果將他身子成為六道真氣的角鬥之場。六仙修為相若,六道真氣難分強弱,相持不下,變成鬱積難宣的局面。這原是武林中從所未有的怪事,岳不群以常理相度,又那裏猜得到其中真正的緣由?

  當下岳不群令高根明和陸大有將令狐冲抬入內室,自己去探視妻子。岳夫人雖是受驚不小,卻未受傷,這時坐在床緣,握住女兒之手,心中兀自怔忡不安,一見岳不群,便問:「冲兒怎樣?傷勢有礙嗎?」岳不群不語,隔了半晌,才道:「奇怪,奇怪!」岳夫人道:「怎麼奇怪?」岳不群將他體內有六道旁門真氣互鬥的情形說了。岳夫人道:「須得將這六道旁門真氣一一化去才是,只不知來得及否?」語氣之中,充滿了關切之情。岳不群抬頭沉吟,過了良久,道:「師妹,你說這六怪如此折磨冲兒,是何用意?」

  岳夫人道:「想是他們要冲兒屈膝認輸,又或是逼問我派的甚麼機秘。冲兒當然寧死不屈,這六個醜八怪便以酷刑相加。」岳不群點頭道:「照說該是如此。可是我派並無甚麼機秘,這六怪和咱夫婦又是素不相識,並無仇怨。他們擒了冲兒而去,又再回來,卻是為何?」岳夫人道:「只怕是……」但隨即發覺自己的想法難以自圓其說,搖頭道:「不對的。」夫婦倆相視不語,各自皺起了眉頭來思索。

  岳靈珊插嘴道:「我派雖無隱秘,但華山武功,天下知名。這六個怪人擒住了大師哥或許是逼問我派氣功和劍法的精要。」岳不群道:「此節我也曾想過,但冲兒內力修為,並不高明,這六怪內功甚深,一試便知。至於外功,六怪武功的路子和華山劍法無絲毫共通之處,更不會由此而大費周章的來加逼問。再說,若要逼問,就該遠離華山,慢慢施刑相迫,何以又帶他回山?」岳夫人聽他語氣越來越是肯定,和他多年夫婦,知他已將這個疑團解開,便問:「那到底是什麼緣故?」

  岳不群臉色甚是鄭重,道:「借冲兒之傷,耗我內力。」岳夫人跳起身來,道:「不錯,不錯。你為了要救冲兒之命,勢必以內力替他化去這六道旁門真氣,待得大功將成之際,這六個醜八怪突然現身,以逸待勞,便盼能制咱們的死命。」她頓了一頓,又道:「幸好現下只剩五怪了。師哥,適才他們明明已將我擒住,何以聽得冲兒一喝,便又放了我?」想到先前的險事,兀自心有餘悸,不由得聲音發顫。岳不群道:「我便是由這件事而動疑,他們只是怕冲兒自絕經脈,這才放你。你想,若不是有重大圖謀,這六怪又何愛於冲兒的一條性命?」岳夫人喃喃的道:「陰險之極,毒辣之極。」

  要知桃谷四仙撕裂成不憂,下手之狠,武林中罕見罕聞,華山派上下瞧在眼裏,無不大為震驚。此時桃谷六仙又將一個氣息奄奄的令狐冲帶上山來,不論是誰都會推斷六人不懷善意,倒不是岳不群夫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岳夫人又道:「如此說來,你是不能以內力去給冲兒療傷了。我內力雖然遠不如你,但盼能暫且助他保住性命。」說著便走向房門。岳不群叫道:「師妹!」岳夫人回過頭來。岳不群搖頭道:「不行的,沒有用。這六怪的旁門真氣甚是了得。」他知道妻子要強好勝,下面的話便不說了。岳夫人略一遲疑,回到床邊坐下,道:「只有你的紫霞功才能消解,是不是?那怎麼辦?」岳不群道:「眼下只有見一步,行一步,先給冲兒吊住一口氣再說,那也不用耗費多少內力。」

  當下三人走進令狐冲躺臥的房中。岳夫人見他氣若遊絲,忍不住掉下眼淚來,伸手欲去搭他脈搏。岳不群伸出手去,握住了岳夫人的手掌,搖了搖頭,再放了她手,以雙掌抵住令狐冲雙掌的掌心,將一股練成了紫霞神功的內力,緩緩送將過去。這內力與令狐冲體內的真氣一碰,岳不群全身一震,臉上紫氣大盛,向後退開了一步。他微一凝神,丹田中提起一口真氣,臉上紫氣隨即隱去,向岳夫人使個眼色,夫婦倆並肩出房。岳靈珊待要跟去,岳不群舉掌示意,道:「你幫著照料大師哥。」

  令狐冲忽然開口說話:「林……林師弟呢?」岳靈珊奇道:「你找小林子幹麼?」令狐冲雙目仍然緊閉,道:「他父親……父親臨死之時,有一句話要我轉……轉告於他。我……我是不成的了,快……快找他來。」岳靈珊眼中淚水滾來滾去,掩面奔出。岳不群低聲道:「這句話只怕事關重大,非得讓他說出來不可。」回到床邊,將紫霞真氣運到右掌掌心,再去按在令狐冲的靈台穴上。

  華山派群弟子都守在門外。林平之一聽岳靈珊傳言,當即進房,走到令狐冲榻前,說道:「大師哥,你保重身子。」令狐冲道:「是……是林師弟麼?」林平之道:「正是小弟。」令狐冲道:「令……令尊逝世之時,我在他……他身旁,要我跟……跟你說……說……」說到這裏,聲色漸微。各人屏住呼吸,房中更無半點聲音。岳不群加運神功,令狐冲緩過一口氣來,道:「他說葵……葵花……」岳不群聽到「葵花」二字,不由得心頭一震,這般心念微分,便覺令狐冲體內的六股真氣,紛紛自六處經脈湧向靈台穴,勢道猛烈,幾乎又要將他手掌震開。岳不群急運功力,以一股渾厚之極的真氣從令狐冲靈台穴中推了進去。只聽令狐冲又道:「葵花巷……老宅……老宅中的物事,要……要好好照看。不過……不過千萬不可翻……翻閱,否則……否則禍患無窮……無窮……」林平之奇道:「葵花巷?我們福州可沒葵花巷啊,我家的舊宅也不在葵花巷。」令狐冲道:「我……就是這麼兩句話……這麼兩句話……」聲音又低了下去。岳不群察覺他體內的六道旁門真氣越來越是猛烈,自己縱然耗盡內力,也決計無法予以消解,當下縮回了手掌。岳夫人取出手帕,替他擦去了額頭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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