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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岳不群感到彭連榮接連運了三次勁,微微一笑,收起長劍,交還給勞德諾。彭連榮劍上壓力陡然消失,手臂向上一舉,只聽得噹噹兩聲響,兩截斷劍掉在地下,他和岳夫人手中都只剩下了半截斷劍。他正在出力和岳不群相向,這時運勁正猛,半截劍向上疾挑,險險劈中了自己額角,幸好他膂力甚強,這才及時收住,但已鬧得手忙腳亂,面紅耳赤。

  他當即怒喝:「你……你……兩個打一個!」但隨即想到,岳夫人的長劍也被岳不群以上乘內力壓斷,顯然岳不群這一手露得甚是漂亮,人人都看得出來,他只是勸架,請二人罷手,卻無偏袒。但雖是並無偏袒,妻子的長劍被丈夫壓並無關係,彭連榮這一下卻無論如何受不下了。他又道:「你……你……」突然在地下重重一頓,握著半截劍,頭也不回的奔下山去。

  岳不群壓斷二人長劍之時,便已見到站在令狐冲身後的桃谷六仙,只覺這六人形相非常,心下甚感詫異,拱手道:「六位光臨華山,未曾遠迎,還望恕罪。」桃谷六仙瞪眼瞧著他,既不還禮,也不說話。令狐冲道:「這位是我師父,華山派掌門先生……」他一句話沒說完,封不平插口道:「是你師父,那是不錯,是不是華山派掌門,卻要走著瞧了。岳不群,你露的這手紫霞神功可帥得很啊,可是單憑這手紫霞神功,卻未必便當執掌華山,誰不知道,華山派是五嶽劍派之一,劍派劍法,自然是以劍為主。你一味練氣,那可是走入魔道,修習的可不是本門正宗心法了。」

  岳不群道:「封兄此言太過。五嶽劍派所使的都是長劍,那固然不錯,可是不論那一門、那一派,都講究『以氣御劍』之道。劍術是外學,氣功是內學,須得內外兼修,武功方克得有小成。以封兄所言,倘若只是勤練劍術,遇上了內家高手,那便相形見絀了。」封不平冷笑道:「那也不見得。天下最佳之事,莫如九流三教、醫卜星相、四書五經、十八般武藝件件皆能,事事皆精,刀法也好,槍法也好,無一不是出人頭地。可是世人壽命有限,那能容得你每一門都去練上一練?一個人專練劍法,尚且難精,又怎能分心去練甚麼勞什子的內功?所謂『左手畫方,右手畫圓,則不能成規矩。』同時畫方畫圓尚且不能,更不必說同時練劍練氣了。我不是說練氣不好,只不過咱們華山派的正宗武學,乃是劍術。你要涉獵旁門左道的功夫,有何不可,去練魔教功夫,旁人也還管你不著,何況練氣?但尋常人貪多務得,練壞了門道,只不過是自作自受,並無大害,你眼下執掌華山一派,這般走上了歪路,卻是貽禍子弟,流毒無窮了。」

  岳不群微笑道:「說道『貽禍子弟,流毒無窮』,卻也不見得。」封不平身旁那個矮子,突然大聲道:「為甚麼不見得?」他身形甚矮,說出話來卻是聲若洪鐘,他一直不開口,陡然間猶如石破天驚般說了一句話,人人都吃了一驚,只有岳不群練氣有素,內功深厚,臉上神色絲毫不變。那矮子見自己這一下百試百靈的「獅子吼」功夫,竟然沒能驚動岳不群,心頭著實有氣,更大聲的道:「你教了這麼一大批沒個屁用的弟子出來,還不是『貽禍子弟,流毒無窮』?」這幾句話,只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響,甚是難受。

  岳不群微笑道:「成兄,你這手『獅子吼』功夫,本是佛門的內家上乘功夫,倘若內功練得到了家,一聲喝將出來,萬人辟易,的是威力無窮。」這矮子姓成,名叫成不憂,取名含義,原是「仁者不憂」之意,但他偏偏的性如烈火,殊無半分「仁者」之象,「不憂」之狀,聽了岳不群這幾句話,心下一凜:「這傢伙倒是識貨,我從一位無名禪師那裏學來的這門功夫,他居然還能看得出來。」但這一凜之情立即過去,怒道:「你說我內功不純,這『獅子吼』沒練得到家,是也不是?」岳不群笑道:「不敢。不過『獅子吼』乃佛家神功,說到練得到家,談何容易?當今之世,只怕真正會這門功夫的高僧,也是寥寥可數。」

  他每一句都說得心平氣和,一副彬彬有禮的君子模樣,但細一琢磨,都是在說這成不憂功夫平庸,成不憂性子甚急,腦筋卻轉得不快,呆了一呆之後,這才明白岳不群言中之意,突然間心頭大怒,刷的一聲,從腰間抽出長劍,大聲道:「封師兄說你所練的功夫是旁門左道,不配做華山派的掌門,我瞧著也是十分的不順眼,你到底是自動退位呢,還是吃硬不吃軟,要叫人打下位來?」

  岳不群道:「成兄,你們『劍宗』一支,三十年前早已離開本門,自認不再是華山派弟子,何以今日又來生事?倘若你們自認功夫了得,不妨自立門戶,在武林中揚眉吐氣,將華山派壓了下來,岳某自也佩服。今日這等囉嗦不清,除了徒傷和氣之外,更有何益?」

  成不憂大聲道:「岳師兄,在下和你無怨無仇,原本不需要傷這和氣,只是你霸佔華山派掌門之位,卻教眾弟子練氣不練劍,以致我華山派聲名日衰,你終究是推卸不了這個罪責。成某既是華山弟子,終不能袖手旁觀,置之不理。」令狐冲聽了這幾人言語,心道:「原來封不平和這矮子,都是本派『劍宗』的弟子。他們明明練功時走錯了路子,卻來怪我師父,當真是可嘆可笑。」只聽得岳不群道:「成兄,本門氣宗劍宗之爭,由來已久。當日兩宗玉女峰上比劍,勝敗既決,是非亦分。事隔數十年,三位又舊事重提,復有何益?」成不憂道:「當日比劍勝敗如何,又有誰見來?換言之,你這掌門之位得來不明不白,否則左盟主身為五嶽劍派的首領,怎麼他老人家也會頒下令旗,要你讓位?」岳不群搖頭道:「我想其中必有蹺蹊。左盟主向來見事極明,依情依理,絕不會突然頒下令旗,要華山派更易掌門。」成不憂指著五嶽劍派的令旗道:「難道這令旗是假的?」岳不群道:「令旗是不假,只不過令旗是啞巴,不會說話。」那嵩山派的蒼髯老者突然說道:「岳師兄說令旗是啞巴,難道我湯英鶚也是啞巴不成?」岳不群道:「不敢,茲事體大,在下當面謁左盟主後,再定行止。」那蒼髯老者湯英鶚陰森森的道:「如此說來,岳兄畢竟是信不過湯某的言語了?」

  岳不群道:「不敢,就算左盟主真有此意,他老人家也不能單憑一面之辭,便傳下號令,總也需聽聽在下的言語才是。」成不憂道:「那有這麼許多囉唆的?說來說去,你這掌門人之位是不肯讓的了,是也不是?」他說了「不肯讓的了」這五個字後,刷的一聲,已然拔劍在手,待說那「是」字時便刺出一劍,說「也」字時刺出一劍,說「不」字時刺出一劍,「是也不是」四個字一口氣說出,手上便已連刺了四劍。

  這四劍出招捷迅無倫那還不奇,四劍連刺卻是四種凌厲之極的不同招式,端的是極盡變幻之能事,第一劍穿過岳不群左肩上的衣衫,第二劍穿過他右肩衣衫,第三劍刺他左脅之旁的衣衫,第四劍刺他右脅旁衣衫。四劍均是前後一通而過,在他衣衫上刺了八個窟窿,好在劍刃都是從岳不群身旁貼肉掠過,相去不過半寸,卻沒傷到絲毫肌膚,這四劍招式之妙,出手之快,拿捏之準,勢道之烈,無一非已臻爐火純青之境。華山群弟子見了,盡皆失色,各人均想:「這四劍都是本派劍法的一路,只是從來沒見師父使過。『劍宗』高手,果然是不同凡響。」

  但湯英鶚、封不平等人,心中對對岳不群更是佩服。眼見成不憂連刺四劍,每一劍都是狠招殺著,劍劍能致岳不群的死命。這四劍固然顯示了成不憂劍法之精,但岳不群始終臉露微笑,坦然而受,這養氣功夫,便非常人所能。再者成不憂等人來到華山,說明了要奪掌門之位,岳不群人再厚道,也不能不防對方暴起傷人,可是他不避不讓,漫不在乎的受了四劍,自是胸有成竹,只須成不憂一有加害之意,他便有剋制之道。在這間不容髮的瞬息之間,他居然能隨時出手護身克敵,則其武功遠比成不憂為高,自是可想而知。他雖未出手,但懾人之威,與出手致勝,殊無二致。

  令狐冲心中,卻盡是在思索成不憂適才所刺出的四劍,眼見這四劍姿式雖奇,自己卻甚是熟悉,正是後洞石壁所刻下華山派諸絕招中的兩種招式,他將之二化為四,略加變化,似乎四招截然不同,其實只是兩招,心想:「這兩招有甚麼希奇?瞧他臉上神情,似乎得意得緊呢?」只聽岳夫人道:「成兄,拙夫總是瞧著各位遠來是客,一再容讓。你已在他衣上刺了四劍,再不知趣,華山派再尊敬客人,總也有個限度。」

  成不憂於自己所刺這四劍甚是自負,雖見岳不群巍然不動,氣度大是可佩,但見岳夫人頗有駭然色變之態,顯然為自己劍法所懾,不由得傲心大盛,說道:「甚麼遠來是客,一再容讓?岳夫人你只須破得我這四招劍法,成某立即乖乖的下山,再也不敢上玉女峰一步。」他終究是見多識廣,雖然自負劍法了得,然見岳不群如此不動聲色,倒也不敢向他挑戰,是想岳夫人是女流之輩,向他挑戰,卻是萬無一失,只須激得她出手,定能將她制住,那時岳不群或是心有所忌,就此屈服,或是章法大亂,便易為封不平所乘了,說著長劍一立,道:「岳夫人請。寧氏女俠乃華山氣宗高手,天下知聞。劍宗成不憂今日領教女俠的氣功。」他這麼說,竟是揭明了要重作華山劍氣二宗的比拚。

  岳夫人的脾氣遠比丈夫為剛,眼見成不憂這等咄咄逼人,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聲,抽出了長劍,還沒開口說話,令狐冲搶著道:「師娘,劍宗練功的法門誤入歧途,豈是本門正宗武學之可比?先讓弟子和他鬥鬥,若是弟子的氣功沒練得到家,再請師娘來打發他不遲。」他不等岳夫人的允可,已縱身攔在岳夫人身前,手中都握著一柄順手在牆邊撿起來的破掃帚。他將破掃帚一晃一晃,向成不憂道:「成師傅,你已不是本門中人,甚麼師叔師伯的稱呼,只好免了。你若是迷途知返,要重投本門,也不知我師父肯不肯收你。就算我師父肯收,本門規矩,先入師門為大,你也得叫我一聲師兄了,請請!」倒轉了掃帚柄,向他一指。

  成不憂大怒,喝道:「臭小子胡說八道!你只須擋得住我適才四劍,成不憂拜你為師。」令狐冲搖頭道:「我不收你這個弟……」一句話沒說完,成不憂已叫道:「拔劍領死!」令狐冲道:「真氣所至,草木皆是利劍。對付成兄這幾招不成氣候的招數,又何必用劍?」成不憂道:「好,是你狂妄自大,可不能怨我出手狠辣!」岳不群和岳夫人知道這人武功比令狐冲可高得太多,一柄掃帚管得甚用?空手擋他利劍,兇險殊甚,當下齊聲喝道:「冲兒退開!」但見白光閃處,成不憂已一劍向令狐冲刺出,果然便是適才曾向岳不群刺過的那一招。他所以不變招式,一來這幾招正是他生平絕學,二來有言在先,三來自己舊招重使,那是讓對方有所準備,雙方各有所利,扯了個直,並非單是自己在兵刃上佔了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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