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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第二十八回 桃谷六仙

  令狐冲奇道:「怎地是你們爹媽忘了?」桃枝仙道:「爹爹媽媽生我們兩兄弟之時,記得誰大誰小,過了幾年,便忘記了,所以也不知到底誰是老三,誰是老四。」指著那黑臉人道:「他一定要爭做老三,我不叫他三哥,他便要和我打架,只好讓了他。」令狐冲笑道:「原來你們是兩兄弟。」桃枝仙道:「是啊,我們是六兄弟。」令狐冲心想:「有這樣的胡塗父母,難怪生了這樣胡塗的六個兒子來。」向其餘二人道:「這兩位卻又怎生稱呼?」那紅臉人道:「我是桃花仙。」那馬臉人道:「我是桃實仙。」令狐冲忍不住啞然失笑,心想:「桃花仙滿臉通紅,果然是顏如桃花,但五官這等醜陋,和『桃花』二字,無論如何不相稱。」桃花仙見他臉有笑容,喜道:「六兄弟之中,以我的名字最是好聽,誰都及不上我。」令狐冲笑道:「桃花仙三字,當真好聽,但桃根、桃幹、桃枝、桃葉、桃實,五個名字也都好聽得緊。妙極,妙極,如果我也有這樣美麗動聽的名字,我可要歡喜死了。」

  桃谷六仙生性便如孩童一般,聽令狐冲稱讚他們的名字好聽,無不心花怒放,登時便覺他是天下第一好人,桃枝仙、桃實仙兩人,更是手舞足蹈起來。令狐冲笑道:「咱們這便去吧。」他本想叫六仙去解了陸大有的穴道,但想師父、師娘處境窘迫,越早過去解圍越好,這思過崖畔並無猛獸,這得幾個時辰,陸大有穴道自解,眼下不可更有耽擱。

  從思過崖到華山派的祖先堂,山道有十七里之遙,但這七人腳程均快,片刻間便到。

  一到祖先堂外,便見勞德諾、梁發、施戴子、岳靈珊、林平之等數十名師弟、師妹都站在堂外,均是憂形於色,各人見到大師哥到來,均是一喜。勞德諾迎了上來,悄聲道:「大師哥,師父和師娘在裏面見客。」令狐冲回頭向桃谷六仙打個手勢,叫他們站著不可作聲,低聲道:「這六位是我朋友,不必理會。我想去瞧瞧。」走到客廳的窗外,從窗縫中向內張望。本來岳不群、岳夫人見客,弟子在外窺探,甚是不敬,但此刻眾弟子均知本門眼前遇上了重大危難,對令狐冲此舉誰也不覺得不妥。

  令狐冲向廳內瞧去,只見賓位上首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蒼髯老者,太陽穴高高鼓起,顯是內外功修為均極高深,右手執著五嶽劍派的令旗。自是那個嵩山派的高手了。他下首坐著一個中年道人,一個三十來歲的尼姑,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從服飾瞧來,分別屬於泰山、恆山、衡山三派,更下手又坐著三人,也都是五六十歲年紀,腰間所佩長劍,均是華山派的兵刃,第一人滿臉戾氣,一張黃焦焦的面皮,想必是陸大有所說的那個封不平。師父和師娘則坐在主位相陪。桌上擺了清茶和點心。

  只聽那衡山派的老者說道:「岳兄,貴派門戶之事,我們外人原是不便置喙。只是我五嶽劍派結盟聯手,共榮共辱,若有一派處事不善,為江湖同道所笑,其餘四派皆蒙其羞。適才岳夫人說道我嵩山、恆山、泰山、衡山四派不該多管閒事,這句話未免不對了。」令狐冲聽了他這幾句話,心下稍寬,尋思:「原來他們說了這半天,還是在爭執這件事,並沒有動手,幸好六師弟及時報訊,我沒來遲。」岳夫人道:「彭師兄這麼說,是咬定我華山派處事不當,連累貴派的聲名了?」

  衡山派這姓彭的老者名叫彭連榮。他自稱不欲多管閒事。這次來到華山,他既非華山派的正主,又不是執掌五嶽盟旗的嵩山派人物,偏生是他言語最多,這時聽岳夫人這麼說,當下微微冷笑,說道:「素聞華山派寧女俠是太上掌門,往日在下也還不信,今日一見,才知果然是名不虛傳。」岳夫人大怒,說道:「彭師兄來得華山,總算是客,今日我可不便得罪,只不過衡山派一位成名的英雄,想不到卻會這般胡言亂語,下次見到莫大先生,倒要向他請教。」彭連榮冷笑道:「只因在下是客,岳夫人才不能得罪,倘若這裏不是華山,岳夫人便要揮劍斬我頸上的人頭了,是也不是?」岳夫人道:「這卻不敢,我華山派怎敢來理會貴派門戶之事?貴派中人和魔教勾結,自有嵩山派左盟主清理,不用敝派插手。」

  她這幾句話極是厲害。衡山派劉正風和魔教長老曲洋雙雙死於衡山城外,江湖上皆知是嵩山派遣人所殺。她提及此事,一來揭衡山派的瘡疤,二來譏刺彭連榮不念本門師兄被殺之仇,反和嵩山派的人物同上華山,來和自己夫婦為難。果然彭連榮一聽此言,立時臉色大變,厲聲道:「岳夫人,古往今來,那一派中沒有不肖弟子?咱們今日來到華山,正是為了主持公道,相助封大哥清理門戶中的奸邪之輩。」岳夫人手按劍柄,森然道:「誰是奸邪之輩?拙夫岳不群外號人稱『君子劍』,閣下的外號叫作什麼?」

  彭連榮臉上一紅,原來他正式的外號叫作「金眼鵰」武林中人背後都管他叫「金眼烏鴉」,說他多嘴多舌,惹人厭憎。這個不雅的外號雖然無人敢當面相稱,但日子一久了,不免傳入他的耳裏。岳夫人這麼一提,他自然知她指的絕不會是「金眼鵰」而是「金眼烏鴉」,不由得怒氣益增,大聲道:「哼,君子劍『君子』二字之上,只怕得加一個『偽』字。」

  令狐冲聽他如此當面侮辱師父,再也忍耐不住,只是不知此人來歷,回頭問勞德諾道:「勞師弟,這人的匪號是什麼?」勞德諾帶藝投師,拜入華山派之前在江湖上歷練已久,多知武林中的掌故軼事,答道:「這老兒叫作『金眼烏鴉』!」令狐冲在廳外大聲叫道:「瞎眼烏鴉,有種的給我滾了出來!」

  岳不群早聽得門外令狐冲和勞德諾的對答,心道:「怎地冲兒下峰來了?」當即斥道:「冲兒,不得無禮。彭師叔遠來是客,你怎可沒上沒下的亂說?」彭德榮氣得眼中如要噴出火來,華山大弟子令狐冲在衡山城中胡鬧的事,他是聽人說過的,當即罵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這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的小子!華山派門下果然是人才濟濟。」令狐冲笑道:「不錯,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結識的婊子姓彭!」岳不群怒喝:「你……你還在胡說八道。」令狐冲聽得師父動了真怒,不敢再說,但廳上嵩山派那蒼髯老者和封不平等已忍不住臉露微笑。

  彭連榮倏地轉身左足一抬,砰的一聲,將一扇長窗踢得飛了出去,他不認得令狐冲,指著華山派群弟子喝道:「剛才說話的是那一隻畜生?」華山群弟子默然不語。彭連榮又罵:「他媽的,剛才說話的是那一隻畜牲?」令狐冲笑道:「剛才是你自己在說話,我怎知是什麼畜牲?」

  彭連榮連受令狐冲的辱罵,不由得暴跳如雷。令狐冲說:「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結識的婊子姓彭」這句話,對他可羞辱殊甚,要知他是衡山派的湖南人,令狐冲如此說法,直是指他的家人為娼,至於說「我知道那是甚麼畜牲」,更是直斥其為禽獸了,五嶽劍派結盟,共敘輩份,彭連榮是令狐冲的尊長,居然受此無禮衝撞,那裏能忍得住?他大吼一聲,便向令狐冲撲將過去。

  令狐冲見他來勢兇猛,向後蹤開,便欲拔劍,突然間人影一閃,廳堂中飄出一個人來,銀光閃爍,錚錚有聲,已然和彭連榮鬥在一起,正是岳夫人。她出廳,拔劍,擋架,還擊,幾件事一氣呵成,姿式又復美妙之極,雖是極快,旁人瞧在眼中卻是不見其快,但見其美。

  岳不群道:「大家是自己人,有話不妨慢慢的說,何必動手?」幾句話說得不動聲色,緩步走到廳外,順手從勞德諾腰邊抽出長劍,一遞一翻,已將彭連榮和岳夫人兩柄長劍壓住。彭連榮運勁於臂,向上一抬,不料紋絲不動,竟是無法將岳不群的長劍挑動,登時臉上一紅,又再運氣。岳不群笑道:「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便如家人一般,彭師兄不必和小孩子們一般見識。」回過頭來,向令狐冲斥道:「你胡說八道,還不快向彭師伯賠禮?」

  令狐冲聽了師父吩咐,不敢違拗,只得上前躬身行禮,說道:「彭師伯,弟子瞎了眼睛,不知輕重,便如臭烏鴉般啞啞亂叫,污衊了武林高人的令譽,當真是連畜牲也不如。你可別生氣,我不是罵你。臭烏鴉亂叫亂噪,咱們只當他是放屁!」他臭烏鴉長,臭烏鴉短的說個不休,誰都知他又是在罵彭連榮,旁人還可忍住,岳靈珊卻已咭的一聲,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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