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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第二十七回 掌門之爭

  風清揚道:「好,我便傳你。田伯光憤憤而去,絕不會就此甘心,但縱然再來,也必在十天半月之後。咱們時間大為充裕,須得從頭學起,紮好根基。」於是,將獨孤九劍第一劍的「總訣式」依著口訣次序,一句句的解釋,再轉以種種附於口訣的變化。令狐冲先前硬記口訣,未能通曉其中含義,這時得風清揚從容指點,每一刻都領悟到若干上乘武學的道理,每一刻都學到幾個奇巧奧妙的變化,不由得歡喜讚嘆,情難自己。

  一老一少,便在這思過崖上傳習獨孤九劍的精妙劍法,自「總訣式」、「破劍式」、「破刀式」以至「破槍式」、「破鞭式」、「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而學到了第九劍「破氣式」。那破槍式包括破解長槍,大戟、齊眉棍、狼牙棒、白臘槍、禪杖、方便鏟種種長兵刃之法。破鞭式破的是鋼鞭、鐵鐧、點穴橛、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鐵牌、八角鎚、鐵椎等等短兵刃,破索式則破的是長索、軟鞭、三節棍、鏈子槍、鐵鏈、漁網、飛鎚流星等等軟兵刃。雖只一劍一式,卻是變化無窮,學到後來,前後式融會貫通,更是威力大增。

  最後這三劍,卻比以前六劍更是難學。「破掌式」破的是拳腳指掌上的功夫,對方既敢以空手來鬥自己的長劍,武功上自有極高的造詣,大凡武學高手,武功到了上乘境界,手中有無兵器,相差已是極微。天下的拳法、腿法、指法、掌法繁複無比,長拳短打,擒拿點穴,鷹爪虎爪,鐵沙神掌,種種武術,盡數包括在內。「破箭式」這個「箭」字,總羅各種暗器,練這一劍時,須得先學聽風辨器之術,不但要能以一柄長劍,擊開敵人發射來的種種暗器,還須借力反打,以敵人射來的暗器,反射敵人。至於第九劍「破氣式」,風清揚只是傳以口訣和修習之法,說道:「此式是為對付身具上乘內功之敵手而用,神而明之,存乎一心。獨孤前輩當年挾此劍橫行天下,欲求一敗而不可得,那是他老人家已將這套劍法使得出神入化之故。同是一門華山劍法,同是一招,使出來時威力強弱大不相同,這獨孤九劍,情形也自一般。你縱然學得了劍法,倘若使出時劍法不純,畢竟還是敵不了當世的高手,此刻你已得到了門徑。要想多勝少敗,再苦練二十年,勉強可和天下英雄好漢一較短長了。」

  令狐冲越是學得多,越覺這九劍之中,變化無窮,不知要有多少時日,方能探索到其中全部秘奧,知太師叔祖要自己苦練二十年,絲毫不覺驚異,再拜受教,道:「孫兒倘能在二十年之中,通解獨孤老前輩當年創製這九劍的遺意,那是大喜過望了。」風清揚道:「你倒也不可妄自菲薄。獨孤大俠是個絕頂聰明之人,學他的劍法,要旨是在一個『悟』字,而不在死記硬記。等到通曉了這九劍的劍意,則無所施而不可,便是將全部變化盡數忘記,也不相干,臨敵之際,更是忘記得越是乾淨徹底,越是不受原來劍法的拘束。你資質甚好,正是學練這套劍法的材料。以後自己好好用功,我可要去了。」

  令狐冲大吃一驚,道:「太師叔祖,你……你到那裏去?」風清揚道:「我本在這後洞之後居住,已經住了數十年,日前一時心喜,出洞來授了你這套劍法,只是盼望獨孤前輩的絕世武功不遭滅絕而已。怎麼還不回去?」令狐冲喜道:「原來太師叔祖便在後洞後面居住,那再好沒有了。孫兒正可朝夕侍奉,以解太師叔祖的寂寞。」風清揚微微一哂,道:「你跟我來瞧瞧。」

  令狐冲隨著他走進後洞,只見他伸手在洞壁上推了幾下,一塊巖石緩緩向後讓開,露出一個洞穴。令狐冲進出這後洞數十次,萬沒想到原來後洞之後,更有一洞,但見風清揚踏步走進這個洞穴,他正想跟進,風清揚厲聲道:「抬頭看!」令狐冲抬起頭來,只見頭頂寫著七個白色大字:「過此洞者殺無赦。」一驚之下,便停了步,風清揚正色道:「這七個字是我寫的,誰也不能例外,你若行過此洞,立斃於我劍下!」令狐冲道:「太師叔祖,太……」卻見風清揚一伸手,便將巖石推上了。

  令狐冲呆立良久,伸手在巖上輕輕一推,那巖石晃了幾晃,顯然只須稍加使力,便能將巖石推開,但他腦海中立時出現了「過此洞者殺無赦」七個白色大字,手臂一顫,手掌離開了巖石,心想:「太師叔祖既然有此嚴令,我自不可貿然進去,致觸他老人家之怒。」

  令狐冲和風清揚相處十餘日,雖然聽他所談論指教的,只是劍法,他的議論風範,不但令自己十分欽仰,更是覺得親近之極,說不出的投機。風清揚是高了他三輩的太師叔祖,但令狐冲內心,卻隱隱然有一種平輩知己,相見恨晚的交誼,比之恩師岳不群,似乎反而親切得多,這場情愫在相處一起之時,倒也不怎麼覺得,此刻陡然分手,不由得大為悵惘,心想:「這位太師叔祖年輕之時,只怕性子和我差不多,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任性行事的性格。他教我劍法之時,總說是『人使劍法,不是劍法使人』,總說『人是活的,劍法是死的,活人不可被死劍法所拘』。這種道理千真萬確,卻為何師父從來不說?」

  他微一沉吟,便想:「師父劍術如此高明,這種道理豈有不知?只是他知道我性子太過隨便,一說這種道理,只怕我得其所哉,練劍時便不能循規蹈矩,亂來一氣了。等到我將來劍術有了小成,師父自會給我詳加解釋。一眾師弟師妹們武功未到這個階段,自然更加不能明白這種上乘劍理,跟他們說了也是白饒。」想到這裏,忽然又想:「太師叔祖的劍術,自是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只可惜他老人家從來沒顯一下身手,令我大開眼界。比之師父,太師叔祖的劍法當然又高一籌了。」

  他沉吟半日,似乎身患沉痾,尋思:「太師叔祖年紀一定大得很了,他一個人住在後洞,無人服侍,定是寂寞不便,卻何以在洞口寫了『進此洞者殺無赦』的字樣?就算不許旁人進去,怎地連我也不許?」他極想推開巖石,進去和風清揚說說話,但想到他適才口氣之嚴,神色之厲,終於不敢,嘆了口氣,提了長劍,出洞便練了起來。

  那獨孤九劍名雖九劍,實則於天下武學,無所不包,令狐冲每練一次,便多了一些領悟,練了一個多時辰,順手使出一劍,竟是本門劍法中的「有鳳來儀」。他呆了一呆,搖頭苦笑,自言自語的道:「錯了!」跟著又使獨孤九劍的劍法,但過不多時,順手刺出一劍時又是「有鳳來儀」。他不禁心下發惱,尋思:「習慣中人,竟是如此厲害,只因本門劍法練得純熟,在腦子中印得根深蒂固,使劍時稍一滑溜,便將練熟了的本門劍招夾了進去,卻不是獨孤劍法了。」突然之間,腦海中電光一閃,想到了一件事:「太師叔祖叫我使劍時須當心無所滯,順其自然,既然要使本門劍法,有何不可?甚至便將衡山、泰山諸派劍法,魔教十長老的武功夾在其中,又有何不可,倘若硬要劃分,某種劍法可使,某種劍法不可使,那便是有所拘泥了。我且任意練,這想法對與不對,待太叔師祖出洞來時,再向他老人家請教。」

  當下使開劍來,根基是獨孤九劍的劍法,若是順手,便將本門劍法,以及後洞石壁上種種精妙招數摻雜其中,這麼一來,練劍便不再是一樁苦事,只覺內中實有無窮的樂趣。只是五嶽劍派的劍法和魔教武功,兩者的根本道理完全相反,五嶽劍法講究圓熟輕盈,魔教武功卻處處生澀鈍拙,從厚重中見長,要將這兩者自然而然的融為一體,幾乎是絕不可能。他練了十餘次,始終是無法融合,擲劍長嘆,心道:「師父常說正邪不兩立,看來魔教武功果然邪僻,連正邪兩種武功也是勢不兩立,不能共處。」

  令狐冲既是心無所滯,再也不去分辨那是什麼劍法,只是覺得順手,便將各種招數都混在獨孤九劍之中,但使來使去,總是那一招「有鳳來儀」使得最多。又使一陣,隨手一劍刺出,又是一招「有鳳來儀」,他陡然間心念一動:「要是小師妹見到我將這招『有鳳來儀』如此使法,不知有何話說?」他凝劍不動,臉上現出溫柔的微笑。這些日子來受田伯光之迫,全心全意的練劍,便是在睡夢之中,想的也是獨孤九劍的種種變化,岳靈珊的影子,竟然長久沒出現在他腦海之中,這時驀地裏想起,不由得相思之情,難以自己。但跟著又想:「卻不知她是否暗中又在偷偷教林師弟的劍法?師父命令雖嚴,小師妹卻向來大膽,恃著師娘寵愛,說不定又在教劍了。就算不教劍,朝夕相見,兩個人定是越來越好。」漸漸的,他臉上微笑轉成了苦笑,再到後來,連一絲笑意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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