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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令狐冲道:「好!田兄請。」田伯光虛晃一刀,第二刀跟著斜劈而出,刀光映日,勢道甚是猛惡。

  令狐冲待要使用「獨孤九劍」中第三劍的變式予以破解,那知田伯光的刀法實在太快,甫欲出劍,對方刀法已轉,終是慢了一步。三招一過,他心中甚是焦急,暗叫:「糟糕,糟糕!新學的劍法竟然完全用不上,太師叔祖一定在罵我蠢才。」再拆數招,額頭汗水已是涔涔而下,不料令狐冲心中正在大叫不好,自田伯光眼中看出來,卻見到他劍法凌厲之極,每一招都是自己刀法的剋星,心下也是吃驚不小,尋思:「他這幾下劍法,明明已可將我斃了,何以故意的慢了一步?是了,他是手下留情,叫我知難而退。可是我雖然『知難』,苦在不能『而退』,非硬挺到底不可。」他心中這麼想,單刀劈出去時,勁力便不敢用足。兩人你忌憚我,我忌憚你,均是小心翼翼的拆解。

  又鬥一會,田伯光刀法漸快,令狐冲應用獨孤氏第三劍的變式時,也漸趨純熟,只見刀劍之光閃爍,交手越來越快,田伯光大喝一聲,飛起一足,踹在令狐冲小腹之上。令狐冲身子向後跌出,心下動念好快:「我只須再有一日一夜的時刻,明日此時定能制他。」當即摔劍脫手,雙目緊閉,摒住呼吸,假作暈死之狀。

  田伯光見他暈去,吃了一驚,只是深知他狡譎多智,不敢俯身去看,生怕他暴起襲擊,敗中求勝,當下橫刀身前,走近幾步,叫道:「令狐兄,怎麼了?」叫了幾聲,令狐冲才悠悠醒轉,氣息微弱,道:「咱們……咱們再打過。」支撐著要站起身來,左腿一軟,又復摔倒在地。田伯光道:「你是不行的了,不如休息一日,明兒隨我下山去吧。」令狐冲不置可否,伸手撐地,意欲站起,口中不住喘氣。田伯光更無懷疑,踏上一步,抓住他的右臂,扶了他起來。只是田伯光為人極是謹細,踏上一步時若有意、若無意的踏住了令狐冲落在地下的長劍,右手執刀護身,左手又正抓在令狐冲右臂的穴道之上,叫他無法行使詭計。令狐冲全身重量都掛在他的左手之上,顯得全然虛弱無力,口中卻兀自發怒:「誰要你討好?他奶奶的。」一面罵人,一面一跛一拐回入洞中。

  風清揚微笑道:「你用這法子取得了一日一夜,卻是不費半點力氣,只不過有點卑鄙無恥。」令狐冲笑道:「對付卑鄙無恥之徒,說不得,只好用點卑鄙無恥的手段。」風清揚正色道:「但若對付正人君子呢?」令狐冲一怔道:「正人君子!正人君子!」一時答不出話來。

  風清揚雙目炯炯,瞪視著令狐冲,森然問道:「若是對付正人君子,那便怎樣?」令狐冲道:「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倘欲殺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之時,卑鄙無恥的手段,也只好使之。」風清揚大喜,朗聲道:「好,好!你說這話,便不是假冒為善的偽君子。大丈夫行事,愛怎麼便怎麼,行雲流水,任意所之,甚麼武林規矩,門派教條,全都是放他媽的狗臭屁!」令狐冲微微一笑,不敢接話,風清揚這幾句話,當真是說到了他肺腑中去,只是平素華山派戒律特嚴,他又不敢公然附和風清揚的大膽言語,這幾句話是出於其口,傳入了師父岳不群耳中,四十記板子責罰是最輕的了。

  風清揚伸出乾枯的手指,撫摸令狐冲的頭髮。微笑道:「岳不群門下,居然有你這等人才,這小子眼光是有的,倒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他所說的「這小子」自然指岳不群了。他拍拍令狐冲的肩膀,道:「小娃子很合我的心意,來來來,咱們把獨孤大俠的第一劍和第三劍再練上一些。」當下又將獨孤氏的第一劍訣擇要講述,待令狐冲領悟後,再將第三劍中有關變化,連講帶比,細加指點。令狐冲用心記憶,遇到不明之處,便即詢問。這一日時間充裕,學劍時不如前一晚之迫促,一劍一式均能闡演周詳。晚飯之後,令狐冲睡了兩個時辰,又再學招。

  次日清晨,田伯光只道他早一日受傷不輕,竟未出聲索戰。令狐冲樂得在後洞繼續學劍,到得午末未初,獨孤氏第三劍的種種變化已盡數學全,風清揚道:「今日若是再打他不過,也不要緊。再學一日一晚,無論如何,明日必勝。」令狐冲應了,緩步走出洞來,見田伯光在崖邊眺望,假作驚異之色,說道:「田兄,怎麼你還不走?」田伯光道:「在下恭候大駕。昨日得罪,今日好得多了吧?」令狐冲道:「也不見得好,腿上給田兄所砍的這一刀,痛得甚是厲害。」田伯光笑道:「當日在衡陽相鬥,令狐兄傷勢再重,也不曾出過半句示弱之言。我深知你鬼計多端,如今是裝腔作勢,在下可不會上當。」令狐冲笑道:「這當已經上了,此刻就算醒覺,也來不及啦!田兄,看招!」劍隨聲出,刷的便是一劍,直刺其胸。田伯光舉刀一擋,卻擋了個空,令狐冲第二劍又刺了過來。田伯光讚道:「好快!」橫刀封架,令狐冲第三劍,第四劍又已刺出,口中說道:「還有快的。」第五劍,第六劍跟著刺出,這一攻一發,竟是一劍連著一劍,一劍快似一劍,連綿不絕,當真是學到了這獨孤劍法精要,「獨孤九劍,有進無退」,每一劍全是進攻之著。

  十餘劍一過,田伯光膽戰心驚,不知如何招架才是,令狐冲刺一劍,他便退一步,刺得十餘劍,他已退到了崖邊。令狐冲攻勢絲毫不緩,刷刷刷刷連刺四劍,全是指向他要害之處。田伯光奮力擋開了兩劍,第三劍無論如何擋不開了,左足後退,卻踏了個空。他知道身後是萬丈深谷,這一跌下去直是屍首無存,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猛力一刀砍向地下,借勢穩住身子,令狐冲的第四劍已指在他的咽喉之上,田伯光臉色蒼白,令狐冲也是一言不發,劍尖始終不離他的咽喉,過了良久,田伯光怒道:「要殺便殺,婆婆媽媽作甚?」

  令狐冲右手一縮,向後縱開數步,道:「田兄一時疏忽,給小弟佔了機先,不足為憑,咱們再打過?」田伯光哼了一聲,舞動單刀,狂風驟雨般攻將過來,心想:「這次由我先攻,可不能讓你佔便宜了。」

  令狐冲眼見他鋼刀猛劈而至,長劍斜挑,逕刺他的小腹,自己上身一側,已避開了他的刀鋒,田伯光見他這一劍來得峻急,疾迴單刀,往他劍上砸去,自恃力大,只須刀劍相交,準能將他長劍砸飛。令狐冲只一劍便搶到了先著,第二劍、第三劍源源不絕的發出,每一劍都是又狠且準,劍尖刀刃,始終不離對手要害,田伯光擋架不及,只得又再倒退,十餘招過去,竟然重蹈覆轍,再度退到了崖邊。令狐冲一劍削下,逼他得提刀護住下盤,左手伸出,五指成劍,正好搶到空隙,五指指尖離他胸口膻中穴已不到兩寸,凝指不發。田伯光曾兩次被他以手指點中膻中穴,這一次若再點中,身子委倒時不再是暈在地下,卻要跌入深谷之中了,眼見他手指虛擬,顯是有意容讓。兩人僵持半晌,令狐冲又再向後躍開。

  田伯光坐在石上,閉目養了會神,突然間一聲大吼,舞刀搶攻,一口鋼刀直上直下,勢道威猛之極。這一次他看準了方位,背心向著山,心想縱然再給你逼得倒退,也是退入山洞之中,說什麼也要決一死戰。令狐冲此刻已學齊了獨孤氏三劍的「破刀式」,於刀招的種種變化,盡數了然於胸,待他一刀砍至,側身向右,長劍便向田伯光左臂削去。田伯光迴刀相格,令狐冲的長劍早已改而刺他左腰。田伯光左臂與左腰相去不到一尺,但這一迴刀,守中帶攻,含有反擊之意,力道甚勁,急切間不及護腰,只得向右讓了半步。令狐冲長劍起處,刺向他的左頰,田伯光舉刀一擋,劍尖忽地已指向左腿。田伯光無法再擋,又再向右踏出一步。令狐冲一劍連著一劍,盡是攻他左側,逼他一步、又一步向右退讓,十餘步一跨,已將他逼向右邊石崖的盡頭。該處一塊大石壁阻住了退路,他背心靠住了巖石,舞起七八個刀花,再也不理令狐冲長劍如何來攻,耳中只聽得嗤嗤聲響,左手衣袖、左邊衣衫、左足褲管已被長劍連劃中了六劍。這六劍均是只破衣衫,不傷皮肉,但田伯光心中雪亮,這六劍的每一劍都能教自己斷臂折足,破肚開膛,到這地步,霎時間只覺萬念俱灰,哇的一聲,張嘴噴出一大口鮮血。

  令狐冲接連三次將他逼到了生死邊緣,數日之前,此人武功還遠勝於己,此刻竟是生殺之權操於己手,而且勝來輕易,大是行有餘力,臉上不動聲色,心下卻已大喜若狂,待見他大敗之後,口噴鮮血,不由得歉疚之情油然而生,說道:「田兄,勝敗乃是常事,何必如此?小弟也曾折在你手下多次呢!」

  田伯光拋下單刀,搖頭道:「風老前輩劍術如神,當世無人能敵,在下永遠不是你的對手了。」令狐冲替他拾起單刀雙手遞過,說道:「田兄說得不錯,小弟僥倖得勝,全憑風太師叔祖的指點。風太師叔祖想請田兄答應一件事。」田伯光不接單刀,慘然道:「田某命懸你手,有什麼好說的。」令狐冲道:「風太師叔祖隱居已久,不預世事,不喜俗人煩擾。田兄下山之後,請勿對人提起他老人家的事,在下感激不盡。」

  田伯光冷冷的道:「你只須這麼一劍刺將過來,殺人滅口,豈不乾脆?」令狐冲退後兩步,還劍入鞘,說道:「當日田兄武藝遠勝於我之時,若是一刀將我殺了,焉有今日之事?在下請田兄勿予洩露我風太師祖的行蹤,乃是相求,不敢有絲毫脅迫之意。」田伯光道:「好,我答允了。」

  令狐冲深深一揖,道:「多謝田兄。」田伯光道:「我奉命前來請你下山。田某有辱使命,此事可不能完。我是打你不過的了,卻未必便此罷休。令狐兄,再見了。」說著一抱拳,轉身便行。

  令狐冲想到他身中劇毒,此番回去,不久便會毒發身亡,和他惡鬥數日,不知不覺之間,心中竟對他生出親近之意,一時衝動,脫口便想叫將出來:「田兄,我隨你下山便了。」但隨即想起,自己是待罪之身,在這崖上思過,不奉師命,絕不能下崖一步,何況田伯光是個作惡多端的採花大盜,這一隨他下山,變成了和他同流合污,將來身敗名裂,禍患無窮,話到口邊,又縮住了,眼見他下崖而去,當即回入山洞,向風清揚拜伏在地,說著:「太師叔祖不但救了孫兒性命,又傳了孫兒上乘劍術,此恩此德,永難報答。」

  風清揚微笑道:「上乘劍術,上乘劍術,嘿嘿,還差得遠呢。」他微笑之中,大有寂寞淒涼的味道。令狐冲道:「孫兒斗膽,請太師叔祖將獨孤九劍的劍法,盡數傳授。」風清揚道:「你要學獨孤九劍,將來不會懊悔麼?」令狐冲一怔,心想將來何以會懊悔?一轉念間,心道:「是了,獨孤九劍並非本門劍法,太師叔祖是說只怕師父知道之後會見責於我。但師父本來不禁我涉獵別派劍法,曾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會使一套青城派劍法,師父便知道的。再者,我從石壁的圖形之中,已學了不少恆山、衡山、泰山、嵩山各派的劍法,連魔教十長老的武功也已學了不少。既已記在心中,便難忘了。這獨孤九劍如此神妙,實是學武之人夢寐以求的絕世妙技,我天幸有此機緣,得蒙本門前輩指點傳授,如何可以交臂失之?」當即拜道:「這是孫兒的畢生幸事,將來只有感激,絕無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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