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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他百無聊賴,慢慢收劍,忽聽得陸大有的聲音叫道:「大師哥,大師哥!」叫聲甚是惶急。令狐冲一驚,心念電閃:「啊喲不好,田伯光那廝敗退下山,說道心有不甘,莫非他打我不過,竟將小師妹擄劫了去,向我挾持?」急快搶到崖邊,只見陸大有一手提著飯籃,氣急敗壞的奔將上來,叫道:「大……大師哥,大……師哥,大……事不妙。」

  令狐冲更是焦急,忙問:「怎麼?小師妹怎底麼了?」陸大有縱上崖來,將飯籃在大石上一放,道:「小師妹?小師妹沒事啊。糟糕,糟糕,我瞧事情不對。」令狐冲聽得岳靈珊無事,已放了一大半心,問道:「什麼事情不對?」陸大有氣喘喘的道:「師父、師娘回來啦。」令狐冲心中一喜道:「呸!師父、師娘回山來了,那不是好得很麼?怎麼叫做事情不對?」陸大有道:「不,不,你不知道。師父、師娘一回來,剛剛坐定,一杯茶還沒喝完,就有好幾個人拜山,嵩山、恆山、衡山、泰山四劍派中,都有人在內。」令狐冲道:「咱們五嶽劍派聯盟,嵩山派他們有人來見師父,那是平常得緊哪。」陸大有道:「不,不……你不知道,還有三個人跟他們一起上來,說是咱們華山派的,師父卻不叫他們師弟。」令狐冲微感詫異,道:「有這等事?那三個人怎生模樣?」陸大有道:「一個人很高很胖,說是姓封,叫什麼封不平,還有一個是個道人,另一個則是矮子,都叫什麼的,倒真是『不』字輩的人。」令狐冲點頭道:「或許是本門叛徒,早就清算了門戶的。」陸大有道:「是啊,大師哥料事如神。師父一見到他們,就很不高興,說道:『封兄,你們三位早已和華山派沒有瓜葛,又上華山來作甚?』那封不平道:『華山是你岳不群買下來的?就不許旁人上山?是皇帝老子封給你的?』師父哼了一聲,道:『各位要上華山遊玩,當然聽便,可是岳不群卻不是你師兄了,「岳師兄」三字,原封奉還。』那封不平道:『當年你使陰謀詭計,霸佔華山,將咱們趕下山去,這筆舊賬,今日可得算算。你不要我叫「岳師兄」,哼哼,算賬之後,你便跪在地下哀求我再叫一聲,也難求得動我呢。』」令狐冲「哦」了一聲,心想:「師父可真遇上了十分棘手的難題。」

  陸大有又道:「咱們做弟子的聽得十分生氣,小師妹第一個便喝罵起來,不料師娘卻是脾氣忒也溫和,竟然不許小師妹出聲。師父顯然沒將這三個人放在心上,淡淡的道:『你要算賬?算什麼賬?是怎樣的算法?』那封不平大聲道:『你篡奪華山一派掌門之位,已三十年啦,到今天還做不夠?應該讓位了吧?』師父笑道:『各位大動陣仗的來到華山,即原來是想奪在下這掌門之位。那有什麼希罕?封兄自忖能當這掌門,在下自當奉讓。』那封不平道:『當年你是憑著陰謀詭計,奪去了這掌門之位,現下我已稟明五嶽盟主左盟主,奉得旗令,來掌華山一派。』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支小旗來,展將開來,果然便是五嶽旗令。」

  令狐冲「啊」的一聲,怒道:「左盟主管得未免太寬了,咱們華山本門之事,可用不著他來管閒事。他有什麼資格能廢立華山派的掌門?」陸大有道:「是啊,師娘當時也就這麼說的,可是嵩山派那一個老頭兒,說是姓辛的,卻極力替那封不平撐腰,說道華山派掌門該當由他來當,和師娘爭執不休。泰山派、衡山派、恆山派的三個人,說來氣人,也都和封不平做一夥兒。他們四派聯群結黨,來和華山派為難來啦。大……大師哥,我瞧著情形不對,趕緊來給你報訊。」

  令狐冲叫道:「師門有難,咱們做弟子的只教有一口氣在,說什麼也要給師父賣命。六師弟,走!」陸大有道:「對!師父見你是為他出力,一定不會怪你擅自下崖。」一句話沒說完,令狐冲已然飛奔下崖,只聽他道:「師父就算見怪,也不要緊。師父是彬彬君子,不喜和人爭執,說不定真的將掌門人之位讓給了旁人,那豈不是糟糕?」他一面說,一面展開輕功疾奔,陸大有跟隨不上,令狐冲最後幾句話便聽不清楚,連問:「什麼?什麼?」

  突然之間,兩個人影一晃,擋在路心。那山道十分狹窄,一邊更下臨萬丈深谷,這二人突如其來的在山道上現身,突兀無比,令狐冲奔得正急,險險撞在二人的身上,急忙止步,和那二人相去已不過尺許。只見這二人一個臉上凹凹凸凸,另一個滿是皺紋,都是十分可怖,一驚之下,向後縱開丈餘,喝問:「是誰?」便在這時,驚覺背後也是兩張十分醜陋的臉孔,一張臉極闊極紅,一張卻是長長的馬臉,這兩張臉和他相距更不到半尺,兩人鼻子幾乎要碰到他的鼻子,令狐冲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向前踏出一步,卻見小道臨谷之處,又站著二人。這二人一張臉極黑,另一個卻是灰撲撲地全無血色,這二人四隻腳板都已懸空,身子卻筆直而立,處境危險之極,別說伸手相推,便是一陣山風吹來,只怕也將他二人吹入了崖下萬丈深谷。

  在這霎息之間,令狐冲已被這六個怪人擠在不到三尺見方的一小塊山道之中,前面二人的呼吸直噴到他臉上,而後頸熱呼呼地,顯是後面二人的呼吸。左側二人站在險地,若是一時撞將過去,原是極易將之撞入深谷,但縱然摔死了這二人,自己仍是脫不出前後四人的包圍。他一伸手便欲拔劍,六個人各自跨上半步,往中間一擠,登時將他擠得絲毫無法動彈。只聽得陸大有在身後大叫:「喂,喂,你們幹什麼?」

  令狐冲一生之中,從未遭逢過如此怪異之事,饒是他機變百出,在這剎那之間,也是嚇得沒了主意。這六個人如鬼如魅,似妖似怪,容顏固然可怖,行動更是詭異。令狐冲雙臂向外力張,要想推開身前的二人,但兩條手臂被那二人擠住,卻那裏推得出去?他心念電閃:「定是封不平他們一夥的惡徒。」口中叫道:「你們到底是誰?」驀地裏眼前一黑,一隻大布袋兜頭罩將下來,身子已在布袋中,只聽得有過尖銳的聲音說道:「不用怕,帶你去見小姑娘。」

  令狐冲一聽,心道:「啊喲,原來是田伯光這廝的一夥。」大聲叫道:「你們不放我出來,我便拔劍自殺!立刻便死!令狐冲說到做到,寧死不屈。」一句話剛說完,便覺雙臂已被兩隻手掌牢牢握住,兩隻手掌直似鐵鉗,鉗得他好不疼痛。令狐冲空自學了獨孤九劍,熟知破解擒拿之法,但處此情境之下,縱有通天本領,卻也是半點施展不出,心中只是叫苦。只聽得又一人道:「乖乖小姑娘要見你,聽話些,你也是乖孩子。」又一人道:「死了不好,你若自殺,我整得你死去活來。」另一人道:「他死都死了,你還整得他死去活來。」先一人道:「你要嚇他,便不可說給他聽。他一聽見,便嚇不倒了。」先一人道:「我偏要嚇,你又待怎樣?」另一人道:「我說還是勸他聽話的好。」先一人道:「我說要嚇,便是要嚇。」另一人道:「我喜歡勸。」兩個人竟爾互相的爭執不休。

  令狐冲身在袋中,又是驚駭,又是氣惱,聽他二人這般瞎吵,心想:「這六個怪人武功雖高,卻似乎愚蠢得緊。」當即叫道:「嚇也沒用,勸也沒用,你們不放我出來,我可要自己咬斷舌頭自殺了。」突覺臉頰上一痛,已被人伸手隔著布袋捏住雙頰,又是另一個聲音道:「這小子倔強得緊,咬斷了舌頭,不會說話,小姑娘可不喜歡。」又有一人道:「咬斷舌頭便死了,豈但不會說話而已!」另一人道:「未必便死。不信你倒咬咬看。」先一人道:「我說要死,所以不咬,你倒咬咬看。」另一人道:「我為甚麼要咬自己舌頭?有了,叫他來咬。」只聽得陸大有「啊」的一聲大叫,顯是給那些怪人捉住了,只聽那人喝道:「你咬斷自己舌頭,試試看,死還是不死?快咬,快咬!」陸大有叫道:「我不咬,我不咬!」

  令狐冲突然大叫一聲,假裝疼痛之極,卻聽一個怪人道:「你假的,我捏住你的臉頰,你牙齒動不了。」令狐冲叫道:「放我出來,放我出來!」他臉頰被捏,上下顎難以自由移動,這「放我出來」四個字,叫得極是難聽。只聽得嗤嗤兩聲,布袋扯破,他兩條手臂均給兩個怪人從布袋的破孔中拉了出來,跟著眼前一亮,卻是一怪在布袋上扯了兩個小孔,讓他一望能視物。只見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道:「你答應不自殺,我便放你。」說著便鬆開了捏住他臉頰的右手。他身後的兩個怪人,卻兀自在逼迫陸大有,自咬舌頭以試驗斷舌後死是不死。陸大有大聲呼叫:「我不咬,咬了一定要死。」一人道:「不錯,咬斷舌頭定然要死,連他也這麼說。」另一人道:「他又沒死,作不得準。」另一人道:「他沒咬斷舌頭,自然不死。一咬,便死!」

  令狐冲運勁雙臂,猛力一掙,手腕登時疼痛入骨,卻那裏掙得動分毫?眼見這六個怪人形相詭異之極,武功又如此的深不可測,饒是他聰明機變,一時之間竟也是不知所措,突然間情急智生,大叫一聲,假裝暈了過去。只聽三個怪人齊聲叫道:「啊喲!」一人道:「這人嚇死啦!」又一人道:「嚇不死的,那會如此沒用。」另一人道:「就算是死了,也不是嚇死的。」先一人道:「那麼是怎生死的?」陸大有只道大師哥真的給他們弄死了,放聲大哭。

  一個怪人道,「我說是嚇死的。」另一人道:「你抓得太重,是抓死的。」又一人道:「到底是怎生死的?」令狐冲大聲道:「我自閉經脈,自殺死的!」

  六怪見他突然開口說話,都嚇了一跳,隨即哈哈大笑,道:「原來沒死,他是裝死。」令狐冲道:「我不是裝死,我死過之後,又活轉來了。」一怪道:「你當真會自閉經脈?這功夫可難練得緊,你教教我。」另一怪道:「這自閉經脈之法,高深得很,這小子不會的,他是騙你。」令狐冲道:「你說我不會?我若是不會,剛才怎會自閉經脈而死?」那怪搔了搔頭,道:「這個有些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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