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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待得步出山洞時,天色已明,令狐冲心中存下了殺人之念,臉上卻笑嘻嘻地,說道:「田兄,你駕臨華山,小弟沒盡地主之誼,實是萬分的過意不去。這場比武之後,不論誰輸誰贏,小弟當請田兄嘗一嘗本山的土釀名產。」田伯光笑道:「多謝了!」令狐冲笑道:「他日又在山下相逢,你我若再交手,卻是決生死的拚鬥,不能再如今日這般客客氣氣的以招數賭輸賭贏了。」田伯光笑道:「像令狐兄這般朋友,殺了實在可惜。只是我若不殺你,你武功進展神速,他日劍法比我為強之時,你卻不肯饒我這採花大盜了。」令狐冲笑道:「正是,如今日這般切磋武功,實是機會難得。田兄,小弟進招了,請你多多指教。」田伯光笑道:「不敢,令狐兄請!」令狐冲笑道:「小弟越想越覺不是田兄的對手。」一言未畢,一劍刺了過去,劍尖未到田伯光身前三尺之處,已然斜向左側,猛然迴刺,田伯光舉刀一擋,令狐冲不等劍鋒碰到刀刃,忽地從他下陰挑了上去。這一招陰狠毒辣,凌厲之極,田伯光吃了一驚,縱身一躍。令狐冲乘勢直進,刷刷刷三劍,每劍都是竭盡平生之力。攻向田伯光的要害。田伯光失了先機,登處劣勢,揮刀東擋西格,只聽得嗤的一聲響,令狐冲一劍從他右腿之側刺過,將他褲筒刺穿一孔,劍勢奇急,與他腿肉相去不及一寸。

  田伯光左手砰的一拳,將令狐冲打了個觔斗,笑道:「令狐兄招招要取在下的性命,這是切磋武功的打法麼?」令狐冲一躍而起,笑道:「反正不論我如何盡力施為,終究是傷不了田兄的一根毫毛。」心下卻想:「你此刻既不想殺我,我便可不顧自身安危,只攻不守,自是大佔便宜。」笑嘻嘻的走上前去,笑道:「田兄左手拳的勁道可真不小啊!」田伯光笑道:「得罪了。」令狐冲笑道:「只怕已打斷了我兩根肋骨,也未可知。」越走越近,突然間劍交左手,反手刺出。

  這一劍當真是匪夷所思,卻是恆山派的一招殺著。田伯光一驚之下,劍尖離他小腹已不到數寸,百忙中一個打滾避過。令狐冲居高臨下,連刺四劍,只攻得田伯光狼狽不堪,眼見再攻數招,便可將他一劍釘在地下,不料田伯光突然飛起左足,踢在他手腕之上,跟著鴛鴦連環,右足又已踢出,正中他的小腹。令狐冲長劍脫手,一交向後仰跌出去。田伯光一個打挺,撲上前去,將刀刃架在他咽喉之中,冷笑道:「好狠辣的劍法!田某險些將性命送在你手中,這一次服了嗎?」令狐冲笑道:「當然不服。咱們說好比刀劍,你卻連使拳腳。又出腿,這招數如何算法?」

  田伯光放開了刀,冷笑道:「便是將拳腳合併計算,卻也沒足三十之數。」令狐冲躍起身來,怒道:「你在三十招內打敗了我,算你武功高強,那又怎樣?你要殺便殺,何以恥笑於我。你要笑便笑,卻何以要冷笑?」田伯光退了一步,道:「令狐兄責備得對,是田某錯了。」一抱拳,說道:「田某這裏誠意謝過,請令狐兄恕罪。」

  令狐冲一怔,萬沒想到他大勝之餘,反肯陪罪,當下抱拳還禮,道:「不敢!」尋思:「禮下於人,必有所圖。他對我如此敬重,不知有何用意?」苦思不得,索性便開門見山的相詢,說道:「田兄,令狐冲心中有一事不明,不知田兄是否肯直言相告?」田伯光笑道:「田伯光事無不可對人言。奸淫擄掠,殺人放火之事,旁人要隱諱抵賴,田伯光做便做了,何賴之有?」令狐冲笑道:「如此說來,田兄倒是個光明磊落的好漢子。」田伯光笑道:「『好漢子』三字不敢當,總還是個言行如一的真小人。」

  令狐冲道:「嘿嘿,江湖之上,如田兄這等人物,倒也罕有。請問田兄,你深謀遠慮,將我師父遠遠引開,然後來到華山,一意要我隨你同去,到底要我到那裏去?有何圖謀?」田伯光道:「田某早對令狐兄說過,乃是請你去和儀琳小師太見上一見,以慰她相思之苦。」令狐冲搖頭道:「此事太過怪誕離奇,令狐冲又非三歲小兒,豈能相信?」田伯光怒道:「田某敬你是英雄好漢,你卻當我是下三濫的無恥之徒。我說的話,你如何不信?難道我口中說的不是人話,卻是大放狗屁麼?田某若有虛言,連豬狗也不如。」

  令狐冲見他說得十分真誠,實不由得不信,不禁大奇,道:「田兄拜那小師太為師之事,只是一句戲言,原當不得真,卻何以為了她,千里迢迢的來邀我下山?」田伯光神色頗為尷尬,道:「其中當然另有別情。憑她這點微末本事,怎能做得我的師父?」令狐冲心念一動,暗忖:「情之一字,實所難言。儀琳小師妹容貌秀麗,清雅絕俗,莫非田伯光當真對她動了真情,一番慾念,究爾化成了愛意麼?」說道:「田兄是否對儀琳小師太一見傾心,從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奸淫良家婦女的勾當了?」田伯光搖頭道:「你不要胡思亂想,那有此事?」令狐冲隨即想起:「沒幾天之前,他還在長安城中,害得千斤莊莊主霍權之女受辱自殺,這積惡如山的大盜,豈能改過遷善?」說道:「到底其中有何別情,還盼田兄見告。」

  田伯光道:「這是田伯光倒霉之極的事,你何必苦苦追問?總而言之,田伯光若是請不動你下山,一個月之後,便將會死得慘不堪言。」令狐冲一驚,臉上卻是不動聲色,道:「天下那有此事?」田伯光捋起衣衫,袒裸胸膛,指著雙乳之下的兩枚錢大紅點,道:「田伯光遭人毒手,給人下了劇毒,被迫來邀你去見那小師太。若是請你不到,這兩塊紅點在一個月後便腐爛化膿,逐漸蔓延,全身都化為爛肉,從此無藥可治,要到三年六個月後,這才爛死。」他神色嚴峻,道:「令狐兄,田某跟你實說,不是盼你垂憐,乃是要你知道,不管你如何堅決拒卻,我卻是非請你去不可。你當真不去,田伯光甚麼事都做得出來。我平日本已無惡不作,在這生死關頭,更有甚麼顧忌?」

  令狐冲尋思:「看來此事非假,我只須設法能不隨他下山,一月後他身上毒發,這個為禍世間的惡賊便除去了,倒不須我親手殺他。」當下笑吟吟道:「不知是那一位高手如此惡作劇,給田兄出了這樣一個難題?田兄身上所中的卻又不知是何種毒藥?說不定另有解毒之方,也未可知。」田伯光氣憤憤的道:「下毒之人,那也不必提了。令狐兄,我真要是請你不動,田某固然活不成,你也難以平安大吉。」令狐冲道:「這個自然,但田兄只須打得我口服心服,令狐冲念你如此武功,得來不易,隨你下山走一趟,也未始不可。田兄稍待,我可又要進洞去想想了。」

  他走進山洞,心想:「那日我和他兩度交手,每一次拆招,都在三十招以外,怎地這一次反而退步了,說什麼也接不到他的三十招?」沉吟刻,已得其理:「是了,那日我為了救儀琳師妹,跟他性命相撲,管他拆的是三十招。還是四十招。眼下我口中不斷數著一招、兩招、三招,心中想著的只是如何接滿三十招,這般分心,劍法上自不免大大打了個折扣。令狐冲啊令狐冲,你怎如此胡塗?」想明白了這一節,精神為之一振,又去鑽研石壁上的武功。

  這一次看的卻是泰山派劍法。泰山劍招以厚重沉穩見長,一時三刻之間,無論如何學不到其精髓所在,而其大開大闔的劍路,也非令狐冲所喜。他看了一會,正要走開,一瞥眼見到圖形中以短槍破解泰山劍法的招數,卻是十分的輕逸。他越看越是著迷,不由得沉浸其中,忘了時刻已過,直到田伯光等得實在不耐煩了,呼他出去,兩人這才又動手相鬥。

  這一次令狐冲學得乖了,再也不去數那招數,一上手劍光霍霍,向田伯光攻去。田伯光見他劍招層出不窮,每進洞去思索一會,出來時便大有新意,卻也不敢怠慢。兩人以快打快,瞬息之間,已拆了不知若干招。突然間田伯光踏進一步,伸手快如閃電,已扣住了令狐冲的手腕,扭轉他的手臂,將劍尖指向他咽喉,只須再一使力向前一送,便能推得長劍在他喉頭一穿而過,喝道:「你輸了!」令狐冲手腕奇痛,口中卻道:「是你輸了!」田伯光道:「怎地是我輸了?」令狐冲道:「這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三十二招?」令狐冲道:「正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你口中又沒數。」令狐冲道:「我口中不數,心中卻數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是第三十二招。」其實,他心中又何嘗數了,三十二招云云,只是信口胡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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